山河有尽

　　采花是为了以防万一。

　　风清晏并无绝对把握将傅东君平安带回北境。若蔡翊昇的后招真是时雨，他便连正月十五都没太大把握能等到。

　　人往往就是如此，越担忧什么便越来什么。

　　距离正月十五还有三日，院中雪已融尽，徒留湿意浸入泥土，在那棵槐花树下凝成一滩浓黑色泽。潮湿的海风顺着山沿曲折拐入此间山坳，送来山脚淡淡梅香。

　　蔡翊昇亲自带了近百玄甲铁骑将晴云小筑围了起来。

　　他走进院门，迈入竹楼时首先看见熟人崔霆钰，然后目光扫过其他人时在风清晏身上停了片刻，似有惊艳。聿成趁机将傅东君半掩在身后，挡了他的探究。

　　蔡翊昇近不惑之年，眼角眉梢已有岁月刻下的痕迹，但那双眼却依旧炯炯有神，透着满是野心的光。他发顶金冠，着一身黑底烫金龙纹锦袍负手立在屋中。

　　随他涌入的几名护卫安静而迅速地搭刀分站门边，门外两排铁甲径自列队直至院门处，很是训练有素整齐划一的行动。

　　“崔阁老，好久不见。”

　　崔霆钰面不改色，依旧坐在竹椅中缓拨着茶，浅浅抿一口后才不紧不慢地说：“我道是谁，原来是羽林中郎将。”

　　蔡翊昇轻笑一声，说：“崔阁老好本事，本王自叹弗如。”

　　当年他也不是没去寻皇室遗孤，然而混战中整个后宫无一活口，偏偏最后收尸时人数是对得上的，于是所有人都以为前朝皇族已尽灭。若无通天的手段，藏不住这一丝血脉。

　　不过，是谁呢？

　　蔡翊昇的目光缓缓扫过元思，这个小了；然后扫过聿成，倒是差不多年纪，但似乎是个底子很好的练家子，很难想象昔日粉雕玉琢的小殿下能练成这般壮硕模样。

　　如此，便只余另外二人了。

　　“中郎将兴师动众来我晴云小筑，莫非想效仿那姚存勋？”崔霆钰慢悠悠说道，并不称他为王。

　　蔡翊昇也不在意，意料之中。若天下文人之首轻易肯尊他为主，那才是有阴谋。

　　“崔阁老明知故问了。”蔡翊昇勾起一边嘴角笑，微扬起下巴看着崔霆钰。

　　只见他抬手轻挥，顿时两个铁甲人押了一人上来跪倒在地。那人遍身鞭痕，十指青紫肿胀，颤抖着被缚在身前。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有纵横交错的伤，一只眼似乎已看不见了。

　　崔霆钰立即掷杯在地，一声脆响过后指着蔡翊昇怒道：“竖子大胆！竟下此毒手。你曾护驾受伤，难道未承时雨医治？恩将仇报的东西！”

　　风清晏立即抬手扶住崔霆钰，一双眼桃花眼隐隐含泪轻唤了一声：“老师……”

　　崔霆钰拍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无事。

　　“半月下来，他几乎耗尽本王全部耐性。能留他一命，本王已是在报恩了。”蔡翊昇挑眉道，毫不在意地踢了踢伏趴在地上不住颤抖着的时雨。

　　傅东君捏紧了拳，双唇抿得死紧，正欲上前却被聿成握了手腕紧扣在自己身后。聿成侧目瞥他一眼，眼中是浓浓的警告。

　　“是……是他！”风清晏似是被吓破了胆，带着哭腔指着聿成身后的傅东君喊道：“你，你要找的人是他……”

　　众人皆是一愣，傅东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看着风清晏，一时微张了唇却未能说出任何话。聿成面色一白，扣在傅东君腕间的手顿时一紧。崔霆钰亦侧过头，面带惊讶地看着风清晏。

　　只见风清晏缓缓向后退，下一刻转身便向内室逃去。

　　蔡翊昇双眼微眯。不必等他下令，一旁的铁甲人已两步追去扣住风清晏双肩，将人押了过来。蔡翊昇伸出手，将风清晏左手宽袖撩开，那净白的腕间赫然两粒艳红的痣。

　　“放开我！”风清晏用力抽回手，退开两步掩面而泣。

　　蔡翊昇犹豫片刻，又指了指傅东君，示意人去查。而傅东君的腕间早已平复了伤痕，只留一片光洁。

　　“阿晏！”傅东君瞬间已明白他打算，顿时睁大了眼就要上前，却被聿成一指暗暗点在肩头。他抬眼看向聿成，见聿成的脸色已难看至极，似是有人朝他心窝捅了一刀，捅得他双目赤红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这一瞬间聿成所做的抉择，已将他下半辈子都钉在了背主的耻辱柱上。傅东君怎会不懂他这轻轻一点的分量，一时唇间微颤竟再说不出一句话。

　　崔霆钰沉默着，难以抉择之下生生将牙根儿咬出血，口中盈满腥甜。

　　元思再不动脑此刻也明白风清晏的打算了，当即面色一白。

　　先前风清晏非要去寻红梅花，他没想明白缘由，还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原来……原来他是为了提炼那红色在腕间做刺青。

　　风清晏若是被蔡翊昇带走，燕定候能把他五马分尸！

　　元思正要上前，风清晏立即转身扑去他身上大哭道：“阿思，救我！”

　　蔡翊昇冷眼看着屋中诸人神色，似是有异，却又好似都合理。他一时分辨不出，便弯身将伏趴在地上的时雨拽了起来，说：“时大人，且替本王认认哪一位是小殿下。若不想你那独子陪你共赴黄泉，可要仔细认清楚了。”

　　风清晏哭声渐弱，只伏在元思肩头抽搐着。元思已被他悄然点了穴道，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

　　风清晏没料到蔡翊昇会带着时雨一起来，麻烦了。五年前择主时他了解过蔡翊昇此人，是出了名的多疑和善猜忌，所以他才演这么一出想耗掉他的猜疑心。完美的谎言必得有合理漏洞，否则多疑之人必心生猜忌。

　　时雨的一只眼已被打得红肿渗血，嘴角亦干裂开来凝出几道泛白的血口。他颤颤巍巍地转头看了看傅东君，又看了看风清晏。然后抬手，指向傅东君的方向。

　　聿成缓缓闭上眼，眼中干涩得发疼。

　　风清晏却悄悄勾起嘴角笑了，幸好时雨的忠心尚未到宁死不屈的地步。

　　“时大人真是忠心耿耿，死到临头仍护旧主。”蔡翊昇松开手，冷冷说道。

　　时雨跌坐在地上，几乎用尽全力扯住蔡翊昇的衣摆，喉中发出沙哑嘶吼。那焦急的模样落在蔡翊昇眼中，越发佐证了他在忠心护主的念头。

　　“时大人！”风清晏几步上前扶着时雨骨瘦如柴的肩，泪如雨下地说道：“时大人……是我连累你。”

　　时雨被风清晏“不小心”按住了伤口，一时疼得双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崔霆钰握紧了拳，那满是皱纹的眼角微颤，低声唤了一句：“阿晏……”

　　风清晏回头，吸了吸鼻子看向崔霆钰，然后跪在地上朝他磕了三个头。

　　蔡翊昇扬起嘴角笑了，弯身将风清晏扶起来，轻声道：“小殿下倒不必向他行此大礼。虽为师，亦为臣。”

　　风清晏顺势站起身，委屈地擦了擦脸上的泪，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那眼睫凝泪，悬在泛红的眼角，如浸开一袭烟霞。蔡翊昇垂眸看了他片刻，倒是隐约瞧出几分当年小殿下的玲珑精致来。

　　他又朝着傅东君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觉那人亦是倾城色，若只看脸确实难分伯仲。思及小殿下终年服药，身子该是极弱才是。眼前这人……看起来精神不错。

　　蔡翊昇轻笑一声摇摇头，纠结什么呢。

　　他抬手，道了声：“所有人，都带走。”

　　风清晏顿时一怔，惊讶地回头看向蔡翊昇。

　　这他妈的……霸气啊！

　　傅东君看着风清晏呆愣的神色，原本满心悲恸顿时化为乌有，一时没忍住差点笑出声。这小子上蹿下跳蹦跶半天，结果蔡翊昇还是没全信他。

　　聿成也满脸的一言难尽，只悄然解了傅东君的穴道。好歹没叫蔡翊昇独带走傅东君一人，也不算是太差的结果。甚至说，所有人一起反倒是最好的结果，不必让风清晏独自冒险，多少能缓解他方才背主行为带来的内心之痛。

　　崔霆钰与元思亦暗松一口气。

　　东都王宫距离晴云小筑有三百多里路，蔡翊昇为赶路便并未乘辇来，近百铁骑飞奔而至只用了三日时间。如今要带着这么多人回去，倒是给蔡翊昇出了难题。尤其还有崔霆钰这年逾古稀的帝师，磕不得碰不得，否则回了王宫他亦不好向朝堂那些文臣交代。

　　蔡翊昇着人进城买了辆马车专门伺候帝师，留了十几人随行马车慢慢走。而他则带着剩余铁骑疾行往东都王宫赶。

　　虽有疑虑，但蔡翊昇依旧偏向风清晏是昔日的七皇子。他重心中直觉，但更重眼前事实。那腕间的红痣摆在这里，由不得人不信。

　　风清晏一路上都在反省，到底哪里出错叫蔡翊昇起了疑心。当他看见傅东君因赶路而惨白了脸色时，这才琢磨出点意思了。

　　他精神太好。

　　脸色这东西不太容易装啊……风清晏有点为难。想了片刻，他一咬牙向元思讨了些近卫牌提神醒脑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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