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苕

　　我出生在一个没有希望的清晨。

　　那时候的天，漆黑无比，漫布的乌云遮挡了一切光源，没有一颗明亮的星来驱赶恐怖，这据说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而我的名字，却叫做红。

　　听殿里的长老们说，我出生的时候，鲜血已经浸满了整个巨大的飞雪殿，成片成片的尸体堆积了所有裸.露的地面，目光所及，到处都是一片通红。

　　那是飞雪殿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一个晚上，我就刚好出生在那一刻。

　　母妃也是在那一晚去世的，为了保护我，而被残忍地杀害。

　　自早早地懂事以来，我就一直在思考着，如果没有我的出现，母妃会不会不会那样轻易的死去，而我也不用活得这么痛苦。

　　我想，父殿一定是很爱母妃的吧，不然，不会因为活在那样沉重的悲痛中，而整整六年没有见过我一面。

　　那日他回殿后，看到了鲜血之中昏死过去的我，然后又看到紧紧抱着我却早已停止了气息的母妃后，就那样怅然地转身离开，再也不肯多看我一眼。

　　连红这个名字也是在火使的提醒下随口就起的。

　　真的是一个很形象的名字呢，我本来就是在那一片艳丽的红中出生的。

　　我讨厌这个名字。

　　然而我却爱极了那样的色彩，火一般的颜色，炽烈而汹涌，咆哮着可以把一切生命殆烧得干干净净。

　　生命这东西，大概就是用来被毁灭的吧。

　　我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在这里静静生活了九年，在母妃死去的地方。

　　这个巨大的宫殿，听说在母妃还在的时候，非常的繁华，父殿总是会把最好的东西移到这里，然后和母妃幸福地度过每个浪漫的夜晚。

　　现在它们都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虽然还依旧那么的富贵美丽，可是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些无用的摆设而已。

　　殿内的下人们也早就被遣送到了别的地方，飞雪殿从来不养闲人，我好像是这里唯一的一个闲人。

　　火使炎罗偶尔会来看看我，她很忙，飞雪殿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后什么地方都要彻底修补，所以她看我的时间很少很少。有时候还会带上她刚出生的女儿，小小的婴孩从来都没有哭过，听炎罗说，因为一出生就带着病，她没有正常的喜怒哀乐。

　　我不喜欢炎罗来，因为炎罗每次看我的眼神，里面都密满了我无法明白的哀伤，满满的全是悲悯，这让我会不自觉地为自己感到难过。

　　炎昕婷倒是很有趣，每次来都会嚷着要我抱她，只有那时候她才会微笑起来，而她长大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少殿下，婷儿永远效忠你。”

　　可是我也不喜欢她来，因为只有炎罗来的时候她才会来，我宁愿她们谁也不要来，就让我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死去。

　　我想，父殿给我的唯一恩惠，就是飞雪殿优良的天赋吧，我基本上一出生就什么都会，会走路，会说话，也会读书写字，没有什么人来教，可我不知不觉就会了。

　　当然，这样的人，别人也许会当成怪物。

　　就在我这样寂寞无闻地成长了六个年头之后，突然有一天，一个高大的男人来到我的面前。

　　男人的身上散发着无穷无尽的气势，他的举手投足都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逼人的威严由内而发，让人不敢靠近。

　　我平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安定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言语。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我的父殿。

　　男人蹲下来看我，他粗糙的手掌抚上我的脸，我看到他的脸上已经很有几道皱纹了，密布的全是岁月的沧桑，还有，我无法言说的悲伤。

　　是因为母妃的死吧，让这个男人过早地苍老，让我，独守了六年的孤独。

　　他轻轻地在我的脸上摩挲，接着将我紧紧地揽到了他的怀里。

　　他说：“对不起，我的红儿，父殿不知道你一个人忍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

　　他的声音沙哑，里面有着浓厚的悔恨。

　　他说的什么？指的是每天半夜准时袭上全身的疼痛噬咬吗？

　　哦，我已经习惯了。

　　那时候因为体内积聚的毒药天天晚上都会疼得在床上四处翻滚，连从高大的床上重重摔落都不知道，每次都直到昏死过去，醒来才会恢复。

　　我一开始还以为每一个人都跟我一样，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天天就咬着牙忍受，可是后面也不曾听婷儿提起过有这样的经历，等到长大了一点，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老天是这么的眷顾我。

　　我还以为我这样子活不了多久，不曾预料，竟然一捱就是这么多年，现在我已经可以很坦然地躺在床上，去静静等待那种疼痛的准时发作，再也不会疼得满地打滚，只清醒地睁着眼，耐心等来清晨的第一缕光。

　　没有想到，我渴求了那么多年的死亡，还是没有来临。父殿发挥他通天的势力，终于想办法压下了我身上的这种怪痛，换来的代价是另外一种剧烈的痛，这两种痛轮流交替，每月只用发作两次。

　　两个月后，父殿死了。
　　······

　　记得父殿死去的前一个晚上我去找他，他站在樱花繁盛的落樱林中，正背对着我静静凝望前方。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无限的长，我的内心突然又涌上熟悉的绝望。

　　好久好久，父殿才回头，我看见他好像又苍老了很多的脸上挂满了悲哀。

　　他说：“红儿，你可知这落樱林的樱花为何会这样繁盛？”

　　我不答。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艰难地开口：“因为它已经被数不尽的鲜血浸染过，它的上面，曾布满了了我飞雪中人的尸体。”

　　这让我又想起了我出生的那个晚上，那个杀戮之神大发雷霆的晚上。

　　然后父殿又回过头去，我听见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喃喃：“倾儿，我的倾儿。”

　　他在唤母妃的名字。

　　没有想到，第二天，他就真的去陪母妃了。

　　······

　　我毫无争议地登上了主殿之位，开始掌管系统庞大的飞雪殿。

　　火使炎罗再也没有用那种充满慈悲的眼神看我，在我面前，她恭敬得不带有一丝感情，飞雪殿的等级严格分明，对待主殿，没有一个人敢忤逆。

　　火使雷使成为了我最得力的左右手，他们退位后，他们的后代又继续即位效忠于我，这样平淡忙碌，就过了这么多年。

　　接下来的十四年里，我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屠杀，将每一个当年参与了那场杀戮父殿还未除尽的人一个个揪出来，然后毫不留情地杀掉。

　　我恨他们吗？不，我一点都不恨，我只是不知道我那漫长的没有一丝终结的生命该如何度过，好像只有不断地杀人才能够证明我有在这个世上活过的痕迹。人总有一天是要杀光的，到时候，我也该死去很久了吧。

　　每月光临两次的疼痛一定会准时出现，繁盛的樱花照样只一年开那么短短的几天然后迅速地凋零，留给我满园的凄冷。而每次樱花凋落得一干二净后的第二天，我总是袭上莫名的悲伤，然后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殿离开我的那个傍晚他怅惘凄哀的背影。

　　究竟是怎样地老天荒的爱情，让父殿沉迷了那么久，连死都不能够解脱？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唯一弄不懂的东西。

　　＊＊＊＊＊＊
　　第五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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