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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秘境（八）
王也睡得很熟。
即便他深知江芸秉性，她再毒辣再阴狠，他其实都对她没有太多防备。
故而他睡得昏天黑地，不知日月。也得亏他睡得太沉，才不至于会被鬼魅一般立在他上方的人影吓到。
江芸没有睡。
洞穴内本就阴暗，唯有火烛照亮小小角落，肉眼可见之内唯有物体的轮廓，什么都看不清楚。昏黑朦胧中，她冷冷站在床角边，影子更显深沉，完全笼罩住王也散漫的睡姿。
“呵呵……”
她露出不知深意的笑。
这人终于睡了，所以她想，是时候逃跑了。
这些日子她见识了药仙会的手段，有了颇多感悟，可是她不曾被诱惑、被麻痹。她始终记得自己是这块地界的俘虏，而在此之前，她甚至都回忆不起自我，她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的身体明明不该这样孱弱，这样瘦削。
所以，当有能力逃脱时，她绝对不应延续这份耻辱。
至于这个男人？……一面之缘，不足为道。再怎么说，他都是药仙会的帮凶。
江芸向洞外走去，一步一步。
同时她也仔细聆听着洞外的声音，唯有蝉鸣，实在太过安静，是压根没有守卫吗？……其实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药仙会只派了一个人看守她？为什么到现在，她已临近山洞出口，却也仍旧没有感受到人的踪迹。
她的手摸上铜锁，……冷冰冰的。对于异人来说，这种东西可笑得像个玩具。
“为什么呢？”她的脑海叫嚣着，这样不通常理的事，她要选择忽略吗？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脑海里突然窜出了不同的声音。
江芸骤然心惊，四下看去，分明无人，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像是在身处喧嚣的菜场，周围的人嬉笑还价。又像是宁静午后，村口的姑娘们从农田里回家，彼此讲些玩笑。这些尤为温馨和睦的声音，却在这样寂静幽深的环境中响起！
见鬼了！
她猛地回头，但见遍布的尸体铺满来时的路，一瞬间，却又都不见！
一只冰凉的手从后摸上她的脖子，凉风顺着她脊背而下。
……为什么呢……？陌生的声音幽幽问。
“装神弄鬼！”她怒喝，一切归于平静。
她要离开，无论如何都要离开！
她不想当俘虏，她不想当别人的垫脚石！更不想……像她醒来时看到的那些“尸体”们那样，成为蛊的薪柴！
当铜锁被她踹飞，当她运炁冲破木门——她终于听到了心中盘桓着的，那些无数个“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们……都是洞神的妻子，也是它的子嗣呀！
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里的把守松散，为什么教主笼络来那样多的洞女，而洞女都言听计从地成为这里的薪柴、不曾怨怼，不曾离开呢。
因为……不会离开。
因为这里……沐浴着洞神的恩泽。
这里不会再有人斥责少女思春为浪荡，不会有人要求女人为那不存在的操守守贞。因为……成为洞神的俘虏，要简单多得多。
她们成为了‘蛊虫’，集中在此，以精神力相斗，最后成功活下来的，是曾经的妲索。
自此之后，吞噬了万千洞女精神的妲索，自然也被其思维左右，层层叠叠的信仰驻守在她心里，令她无法自己。这信仰岿然不动，亦无法自行逃脱。
……天边泛起鱼肚白，漫无尽头的漆黑永夜迎来了破晓。
王也醒来的时候，江芸已经去而又返，站在洞神像前。
“醒这么早？不像你啊……”他伸着懒腰过去，迎接这幻境中稀疏平常的一天。
很快他察觉不对，因为江芸没有像以前那样插科打诨，而且静静地伫立原地，侧目看他。
复杂的心绪掺揉，在她眸中凝结，化成了一汪水，在眼眶中流转，却执拗地不肯溢出。
王也心中大恸，他何曾见过这狡诈的女人……如此这样？
可她却笑着，道，“我恐怕出不去了……”
我……再也无法离开这里……
她如何能与……这百千人的“自我”对抗？
睁眼闭眼，好似总能看到她们的尸体。
为你我同为女人却悲哀的命运而哭，也为夺不回的自由悲痛。这世界上，她如此在乎的，她所向往的，从来都是能够有随心所欲的选择。而今后这些她将引颈就戮，灰飞烟灭。
江芸闭上眼，将酸涩的泪水消化。
然后仿佛认命一样、就如同王也在幻境中初见她一样，她乖顺平静地倚在了洞神像的身侧，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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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江芸简直安顺得不像话。
她本就披着妲索的外形，现在又被剥去了利刃，如若不是王也认识江芸，恐怕没人会意识到其内里藏着不同的灵魂。换句话说，江芸现在比妲索还妲索。
王也这么想的时候，真妲索的意识在他脑海里窜出：王道长，你是不是把我的名字当成贬义词了？
王也受不了这种意识的窥探，抬手就把妲索从脑子里赶了出去。都是术士，谁玩不过谁啊？
他决定找江芸好好谈谈。
主要江芸现在天天盯着洞神看，眼神如胶似漆，这模样腻歪得真让人受不了。他可以接受江芸骗他打他盘算他，因为这都是江芸的一部分，但他不能接受江芸不像她自己。
这天江芸又在虔诚恭敬地擦神像，浓情蜜意。王也在旁边欲言又止，最后憋出一句：“你能不能像个正常人？求你了。”
江芸说：“不许你诋毁我正主。”
王也：……
王也：“我没诋毁你正主，其实我是在诋毁你哈。”
江芸：可以，你可以骂我，但不能骂我家哥哥。
……他受不了了，能不能强行把妲索拽出来打一顿，然后结束这荒谬的幻境？
“我想和你谈谈。”王也道。
“可以。”江芸点头，“吃饭的时候谈。”
很好，事情还不算坏，起码她还知道吃饭，并且开始不吃素改吃荤腥了。
这些日子，在药仙会的经历一直都有很多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对于江芸来说，她一开始就很奇怪这里防卫的松散，如今已经有了解答。那么下一个疑惑，就是她一直在猜测王也的身份。
他好像对他很熟悉。江芸的直觉告诉她。
但是……此时此刻江芸也已经觉察到，自己的记忆被蒙蔽，连带着认知也有些许错乱。起码，自己绝不叫“妲索”。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她现在并不是本来的样貌，那么王也……这个人会不会也跟她一样在同样的处境？想不起来过往，也没有真实的认知……不，这应该不可能，他太镇定了，一点儿也不迷茫，不像是身份错乱的人该有的心态。
江芸想着该去探探王也的底子。
但是这样的想法一浮现，脑海中又有无数的声音在消磨她的机警。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关注洞神以外的人？”
这些活在她脑海里的“信仰”，很难说到底是不是死去的落花洞女们的灵魂，更具体点说，用‘回音’来描述还差不多。人死如灯灭，这些无非是他人洞景的残渣。
这意味着，跟这些余响们对抗只会是两败俱伤。
江芸陡然泄了气。——这不像她的风格，但是沦落到这种地步，她竟也认了。就像那晚一样，她明明距离洞口一步之遥，但是等她回神清醒的时候，她已经捡回来铜锁，亲手将自己封闭了。
想到这个，她又悲哀的惨笑。
真的是……逃不了了，这邪门的命运。
哪怕她想起来自己是谁，她也……不想跑了。
……但是好气啊。
凭什么？
她逃不了，也不想让别人舒服。就算一辈子被困在这一方天地，她也定然要试探出洞神和洞女们的底线。比方说……自己能够‘忤逆’这份信仰到什么地步。
比江芸执行力还强的，是晚上来送饭的王也。他今日过来，肩上还扛了个钉耙。
她问：“你下午被安排去干农活了？”
“差不多吧。”王也心想，抠门儿的药仙会！压榨员工一个人当三个人用！他锄了一下午地！万恶的资本家！ 不过没关系，今晚就把事解决，搞不好梦醒了，他就再也不用干活了。
王也已然索性破罐子破摔，他决意一定要叫醒江芸，但是又不能太明显让妲索发现。于是曲里拐弯地道：“腾个地方先让我歇会儿……我给您讲个故事，您听着图一乐，成不？”
江芸此时正在盘算着怎么绕过脑海里的声音来恶心洞神，也没认真听，随口就回，“说吧。”
“我呀，认识一姐们儿，时间不久，但是发生了挺多事的。”
“跟她认识的契机不太美好，简单来说，我挨了她好一通算计。”
江芸敷衍回：“嚯，这人可真是个混蛋呀！”
王也乐了：“你也这么觉得是吧？对，她就是个究极大混球！但是就是这么个混球，我也拿她当朋友，因为她拿我当朋友，咱不能辜负了这珍贵的友情是不！”
“是的是的，混蛋的真心最可贵嘛。”
一来一去聊着，两个人的频率不在一条线上，全靠江芸敷衍苦苦支撑。王也想着怎么绕过妲索的监视唤醒江芸，江芸现在只想着摸索洞神的底。二人彼此“各怀鬼胎”，全然不把对方的言语放在心里琢磨。
“所以，我讲的这些事，你有没有觉得挺熟悉？”王也问。
她茫然：“……没有啊。”她听了就忘了。
王也要被气晕：“给我透个底吧，想不想出去，想不想离开？” 如果你想，我就一定带你走。大不了胖揍一顿妲索，暴力冲出洞景。
江芸对此求之不得，但是她刚要答复，脑海里的无尽意识又在叽叽喳喳，于是嘴边的话变成了：“为什么要离开？我已经被许给了神明，自此之后，这里才是我的归处。”
他拧起眉，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江芸的自我已经开始撕裂了，她在妲索的身体里太久了。
他说：“你知道吗，我的那个朋友……她……其实也没那么混蛋。很多人也敬他，慕她，自然也有人爱她，更重要的是，她也是镇台之首，虽然如今落魄了点……我也相信假以时日，再没落的门户，也会被她养的茂盛繁荣。”
“哦，既然如此，”江芸这时才认真起来，“既然对方像你描述的那样优秀，为什么跟你做了朋友？”
“可能因为我好骗？”王也有自知之明。
她笑：“或许是原因之一。不过我想，那个人一定对你有意思吧。”
“……”
王也不是感受不出来。
只是他不信。
诸葛青的下场前车之鉴，他自己又对这种事没兴趣，索性便不会费心探究江芸的感情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他一向懒，这种事更是如此。
“但你现在都这个下场了，被骗来007了，还想这些做什么？”江芸的声音又把他从凝神中拉了回来，“你不觉得，珍惜眼前人才是重要的？”
江芸露出了狐狸尾巴，刚才听王也念叨这一通让她隐忍许久，现在她可要办自己的事了！黄天在上，洞神为证，就让她试试忤逆洞神到底有什么样的下场，让她探探这份捆束中她又能偷到多少自由的脉门。
“如今你我孤男寡女，夜晚也总是共处一室……”要不是因为她还顶着妲索的皮相，她这样孟浪的言语，婉转的口气，和调笑的神情，真让王也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她清醒了，以为她想起了一切，就连眸中映照出的她的模样，也错看成了江芸本来张扬明艳的面貌。——乃至她倾身压上来时，王也甚至没有反对。
可是江芸的脑海中却发起了悲鸣，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鞭笞她，劝导她，阻止她，无尽无想的意志，掺杂了太多情绪，几乎要把自我湮灭。她不信邪，咬牙切齿道，“不若今后我们彼此慰藉，在这小世界中当神仙眷侣如何？”
她这么说完，进而又补了一句：“然后我们一起供奉我们的神明，献出所有。”
……悲鸣消失了，变成虔诚的颂歌。
靠，无尽无想意志还真好骗。
她又开始来回蹦跳：“你要觉得我们还不是太熟也不要紧，我们多深入交流慢慢就熟了，交流一下长度深浅的那种。”
脑袋又痛了。
她又道：“信仰的深浅，香火的长度。我们的洞神一定福泽万千，绵延悠长。”
“不如就从今晚开始，你去外面提几桶水，一起洗个澡……”
“净身沐浴，在洞神的注视下冥想修炼。”
来回蹦跳了几次，脑海里的玩意儿已经不再响应了。
可到这种地步，两人的距离也不过几厘米之距，彼此的吐息喷薄交融，就连呼吸也接近到了同一频率，胸膛起伏一压一倾，你进我退，默契到不像话。
这种感觉，王也太熟悉了，熟悉到差点要沉沦，但是如今他浑身都觉得不自在，江芸不是她本来的面貌，他自己也批了个路人甲的皮，怎么想都奇怪，于是心一横，把她从身上掀翻。
于是江芸就着这股力道，在脏兮兮的地面上打了滚，最后仰面朝天。她开始笑，从清笑，到狂笑，最后癫狂。
她笑这无尽无想意志原来如此昏庸，分辨不出她的谎言。也笑逃不过无尽无想意志的自己。
她真的要疯魔了。这些天一直都是如此，一会儿沉默一会儿癫笑，一会儿正常一会儿疯狂，就好像她的身体里住进了不同人格，王也简直无法想象如果她的自我崩溃，那最后她如何醒转？
“……我认识你，我一直都认识你。”他道，“你就是我说的那位友人。”
江芸恍然未闻，依旧大笑，笑完才自嘲道，“你所言那人能攀附所求，风光无限。而我现在是一介囚徒，砧板鱼肉，我何德何能？”
“江芸，你真的该醒来了。”
不是从洞景中醒来，而是要想起何为自己。
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这个名字出口的同时，带上了不易察觉的热度。很快这热度转为真实——喉间骤然喷出腥甜，他吐了口血！
王也悲愤无奈，我去，这也算欺天？他不过就是在幻境中说了句实话，就受到天罚了！
“江芸……”她空洞地喃喃这个名字，“听起来好陌生啊，是我给你编的假名吗？”
“……或许吧。”
如果江芸是假名，说明诸葛青首先被骗多年，王也倒不觉得憋屈。
她摸了摸脸，刚才就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喷洒在她脸上，就着烛光一看，竟然是血：“……这什么玩意儿？”
“哦对不住，刚才吐了口血，忘了你躺在地上了。”全吐她脸上了。
她即刻起身，不知要做什么。
到时间了，她要去做礼拜日常。
她看起来情绪已经平定了，整理好了衣着，拍干净身上的尘土，看起来要去给洞神像上香。而后又拿起抹布，又去为神像擦拭。这些日子她一直都这么干，温温柔柔地像是服侍主人。
但是她脸上全是血，哪怕她笑的再平和，这场景在王也看来属实诡异极了，他不由得看呆了，心想这什么鬼片场景？
神像威严厚重，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她一边擦着，一边又想，别的不说，洞神其实长得真不错……这雕琢得犹如真人，这几日真的越看越顺眼，越来越符合她的审美。
她喜欢俊秀的男人，皮肤要白，唇要色淡，眉眼要如南方风光，静水流深，最好头发要长一些，金发最佳，比较耀眼……还有一定要有些女性特质，比方说美人痣、眼尾红之类。
洞神像简直与她梦想中的可口男人一模一样。
她不由得踮脚，去抚摸完美爱人的脸庞。
然后她摸到了粗糙的石砾。
洞神像的雕琢实在不够精致，五官模糊，诡异无比。
冰凉潮湿的触感，击碎了完美的面庞。
意识到自己短短时间又被无尽无想意志的爱慕所控制，江芸恼羞成怒，原本爱抚洞神的右手，旋即直接抽了石像一耳光。
这力道很大，江芸的手立马肿了起来。
而后洞穴震动，碎石翻飞，灰尘扬至半空，轰隆巨响之后，江芸王也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二人脚下，是被她扇倒在地、断至两截的石像。
而那之后所显露出的墙面，竟然露出一个半人高、看不清深度极为幽深的洞中洞。
二人惊愕之时，那倒地的石像竟然从身体各处伸出精密繁多的机关骨架，转瞬之间，竟恢复如初，不仅如此，手上竟紧握半人高的巨斧！其心口的齿轮装置燃起了炁焰，高速运转的同时，石像缓缓朝他们走来，万钧气势好似随时要碾死亵渎圣地的罪人。
巨斧砸进地面！劈出深刻沟壑，二人躲得快，才不至于血溅当场。
这洞神，哪是个神……分明是个古墓里的机关守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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