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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人散
又见李尉。
在侍郎府不知几时开凿的人工湖岸,在错落着的几棵永不落叶的黄树下。
与君遥分开时约定好暂时不回金国,于是打点停当之后便来到临安探访故人。
李尉依然没有变,一袭黑衫穿得意气风发,相隔四百多个日夜,只是冲我扬扬眉,“还活着?”
这是仲夏里曾经的戏言,多少次,我汗流浃背地从外面办事归来,这厮都一身清爽地坐在书案后,凉凉地送来句,还活着?
年少时的一语成谶 ,如今穿起的,是指尖流年。
“托李大人的福。”我说着记忆中的台词。
我们都高吊着马尾,在晨光中对立,如若当年的甲乙丙丁还在,定是会错以为时光倒流,回到了那敷衍的单身李府,回到了那些晨练的日子里,彼时的汗水仿佛还在阳光里折射着晨辉。
“早该看出你这丫头的狠心,你看你把君遥折磨成什么样了?”
猜到了会遭兴师问罪,我打出乖乖牌:“他,这一年很苦吧?”
君遥和我都曾经放逐自己,面对他我不敢问,怕问了会触到他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
李尉侧了下头,仿佛忽而对远处的梅树产生了兴趣般,凝望了好一会才幽幽道:“不知道,他几乎都在金国活动,除了上次潜入海陵王府身负重伤归来养伤的日子……据说南翼他们赶到时,他已经中了数十刀。”
随即他转身,腰间环佩叮当脆响几声,“你是如何欺负他的,居然让他宁可一死?”
我循声压下视线。熟知李尉,我懂得这本该是句玩笑,就好像他曾经嘲笑男人宁死也不会娶我一样,可惜这次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只因,若牵动嘴角,会带着心里深深的疼。
李尉瞧出了我的尴尬道:“君遥说,他曾在枉死城外徘徊,却没有看到你等在那里。原来这世间竟是真的有前世今生,人间地狱的。朝欢,君遥的性格跟你我不同,想走进他心里很难,让他拔掉心间的人更难。当年他说他会想办法让你留在建康时,我就知道,他已经陷得很深了。看似那么清冷的人,却真的能为你放弃一切。所以答应我,你不要再用你家乡那些手段折磨他了。”
所以,我还是不够了解君遥,我以为他至少还有还有他的江山社稷支撑自己。没想到他会说,宁负天下,不负红颜。
抬起头,坦荡地望进李尉微微上吊入髻间的眼眸,只有这样的眼睛才是真正的心系家国天下吧,君遥的深眸,不够凌厉。
“我知道,我答应。”
他仿佛承受不住我坚定的视线,别开了脸,轻叹口气,“明日回趟建康看看老人吧,浪荡了一年,不孝女~”
这句话多么像一个平凡的哥哥在教训妹妹,温馨扑面而来,我笑言:“不敢不遵命,不过我和君遥约定过几日在这碰面。”
李尉本是大军压境也面不改色的脸,忽地坦荡笑开:“他最近被一些事缠住,你在建康乖乖等着,尽尽孝道。”
我很在意他来得太快的笑容,眯起了眼睛,“为什么?”
于是那笑撑了几秒便垮了下来,他一手扶上太阳穴,宽宽的袖遮住了我大半视线,许久才道:“我就知道哄不了你……”
顿时,心里的不安像有墨投入清水,盘旋着散开……
拧起了眉,上前两步,在他面前站定,努力维持着嘴角的笑意,不想心里的支柱也随之坍塌。
萧瑟晨风送来不知名的香冷气息,我深吸一口,小心地问:“李尉,君遥他……在哪?”
他换上了不甚在意的表情:“计划没有想像得顺利,出了点麻烦。”
麻烦……忽地仿佛听到何处断掉了根琴弦,噌!
他睨了我一眼轻松道:“但是你不要管,还有李大人我在。”
我盯着他黑色的杏眼,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看着。
冬日晴朗,空气无声,我们都敌不过越来越重的寂静。
终于他开了口,他的娓娓道来伴着一丝丝风,吹得我心头最嫩的那一尖肉,凉下去,凉下去……
为了一句:宁负天下,不负红颜,君遥设计让掌门的阴谋败露,亲手终结落云派的野心之旅。本是有办法将自己撇清,但关键时刻,普安郡王却提出了证据,质疑他的皇子身份。如今一条欺君之罪悬于头上,同掌门一起关在天牢,等候发落。
整件事没有经过刑部,也没有昭示群臣,一切在暗中操作,所以李尉无能为力。
……天牢,噩梦中的场景。
骤然冰凉的心湖表面,一只光阴枫林里在我头上盘旋过的乌鸦,凄厉着飞过。
遥远地,遥远地,我听到李尉在说:“……虽然事先没有料到,还好我们有所准备,所以不必担心。”
“准备了什么?”我听到自己用陌生的声音平板地问。
“即使君遥身份莫辩,殿下依然不会动他,因为我们手中还有海陵王这颗棋子。半年前,君遥用药物控制了他,相信你知道那种药可以释放人心底的欲望。完颜亮颠覆金国朝堂几乎指日可待,这便是我们跟殿下谈妥的交换条件。”
海陵王确实会在这个年底篡位,原来这段历史君遥有份参与其中。利用明日送来的药,确实是步好棋。那毒甚至可以逼出我的暴戾,更不消说一代枭雄海陵王。严格来说,君遥没有控制海陵王,是他自己失了控。
我在心里反复论证着君遥的计策,可还是有丝隐隐的不安,究竟在哪里,存在着那么一个逻辑漏洞……
猛然间我想到作为关键之一的时机。海陵王是不定时炸弹,药物不可能准确遥控他引爆,如若结果过早昭示,那就会失去筹码的意义。
怕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政变的日子就在年底。白光一闪,我幡然顿悟,天啊,那是几日之后!我一把攥住李尉的衣袖,急急地说:“年底,就在今年年底!”
李尉的脸色微变,“我们计划至少还要半年,如果就在这几日……”
“那我们没有时间周旋!”对于康王赵构来说,这是一个过早掉下的馅饼,根本不需要释放君遥来达到目的!
几百个日夜里堆砌起来的委屈瞬间崩塌。
望天,透过层层叠叠的云,那大幅大幅的阳光狠狠地砸在身上,那么凉薄。
为什么就是躲不过!
“所以,命运已经在我们的掌握之外了,君遥会被赐死……”我喃喃出声。
力气全部被抽走,退后几步,直到扶上那不知名的树才站定,手掌中是冰冷粗糙的触感,那凉气顺着血脉一直蹿到心底,湖水结冰。
李尉摇头,“不会不会,应该会有其他办法……”
我终于不可避免地踏上来时路,还在骗谁,再也没有办法可想,没有。
终于再也没有。
就如那一轮永远不完满的月,那指间永远握不住的沙,是无计回避的宿命。
如今只剩记忆里曾经有过的,那么一双对称的寒梅开过,余香残存。
在命运之外。
时隔一年,我又见到了镜中人。面色微黄,双唇无色,一双巨大的琥珀双眸,大得可怕而空洞。白色裙衫衬得我有几分张皇,本是我莫名不喜欢的颜色,可于今日的赏雪宴上,无疑它是最庄重的色彩。
这是一件亮白色绣有如网交织银线的礼服,袖口和领间有应景的棕色五瓣梅花,点睛的是一件及地的褙子,暖黄色的锦缎上绣着大片大片银脉白叶,随我飘摇,像一只只白鸟,或振翅欲飞,或垂死挣扎。穿着这身意境我登上人生最后的舞台。
从侍郎府回商号的路上就下起了细雪,连连绵绵下了一日一夜。整个临安城仿佛入了一幅宁静深远的画,远山逶迤,那漫天的晶白模糊了幢幢飞檐小楼的线条,湿濡的青石砖路上,我落落而行,亮白和鹅黄交相遗落一地。二层楼船像一个红妆佳人,正在银装素裹的西湖汀岸翘首静立,湖烟萦绕,一场赏雪盛事。
李尉几乎贴立在我身侧,看他担心的神情,仿佛把我当作了随时会爆破的炸弹。而郡主和他们新生的女娃就站在身侧。这是我自婚礼来第一次见到韵懿帝姬,有种女子会在成为少妇时才展现妖娆风情,她便是其中之一。尤其是锦绣红装的她怀抱着同样裹在大红斗篷中的粉嫩小娃时,娇俏立于苍茫天地,更显得气质高洁,惹人怜爱。
“朝欢,今日可以见到郡王,我去探探口风,我们一定还有办法……朝欢,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我将视线从婴儿的苹果小脸上拉回,几分惋惜地说:“孩子长得不太像你。”
李尉充耳不闻,附在我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不要放弃希望,至少不要这么快就放弃,相信君遥,他做事一向谨慎,一定预留有其他的保险……”
意识飘远,我看到女婴在无意识地拍着自己胖胖的小手,郡主则别开了脸。
“朝欢,你到底在想什么这么恍惚?”他挫败。
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想,我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前尘往事,如雪茫茫。
没等我回答,作为主角的几位郡王终于出现,为首的就是普安郡王。他似乎总有本事一眼在人群中看到我,摇摇冲我点了下头,笑得如冬日暖阳。于是所有达官家眷都紧随其后,浩荡着登上了龙舟,拉开赏雪夜大幕。
船行缓慢,笑语欢声凌乱,李尉一步三回头地带着家人去主舱中看戏,留我独立于灯火阑珊处,心中马蹄凌乱。属于我的时间一直冻结在昨日清晨,听到君遥入狱的那刻。不明白这艘船怎么载得动我这么重的悲哀,舱内弦旁,花间灯下,全是泡沫般的笑靥,随舟飘荡在黑色的湖上。
你永远不知道命运在哪个角落伏击,一夕幸福幻灭,从此不见长安。
我和他,一次次地约定,又一次次地擦肩。
龙船正中,摆了各色的花灯,那一盏一盏巨大的五色琉璃的被叫做苏灯,灯片上绘制着山水人物,花竹翎毛。迷离的色彩里,少年郡王众星捧月意气风发。
冥冥中有一束追光灯自头顶打下,我知道这出戏到我上场。
“永元,能不能放过君遥?”我背着一身的白鸟,不顾礼节,径自走进光圈,还是一样的称呼,却用上此生最卑微的口气。
金冠下飞扬着的笑脸有瞬间的失措,随即禀退了随从,拉我走到无人的船舷边,俯下身轻唤:“朝欢……”
“永元,能不能放过君遥?”我直直望着他掩于灯影中半明半暗的脸,重复。
他沉吟许久,开口:“玄玉郡公勾结叛党证据确凿,永元怕是帮不了忙。”
一个颠簸,胃中一阵翻滚,眩晕得几乎扶不住栏杆,我踉跄了一下,他及时扶住。
不待站稳我急急解释:“谋反的是掌门,你从头到尾都明了……”
他抬起手示意我停止:“还有欺君之罪,一块来历不明的玉佩不能证明他的身份。”
“我是人证,我见过月娘!”我绝望低喊。
忽然过道对面的舱内响起锣声,一出《破幽梦孤雁汉宫秋》正式开场,演绎的是昭君出塞的故事。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最终不舍故国,投江而死,留汉元帝深宫独听孤雁悲鸣,辗转反侧。
眼前人不再说话,侧耳凝神细听。
我怀疑他已经知道了君遥是赵构唯一的血脉,因为帝位之争,他势必要除掉君遥,但我却不敢贸然说破,只道:“永元,君遥不是你的对手,他志不在此。”
“他志不在此,你呢?”蓦地他开口。
“我?我以为你很了解我了,为什么这么问?”
“你是异世而来的祥瑞,是我大宋光复中原的吉兆,你怎么可以志不在此?”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一时无法理解。他目光依然停留在远处舱内灯火,搭在栏杆上的手指随着音乐的节奏敲动。
耳中只听得有人在唱:“……料必他竹帘不挂,望昭阳一步一天涯。疑了些无风竹影,恨了些有月窗纱。”
“……你知道?”许久我找回自己的声音。
“曲清庵师太得知大限将至,派弟子将天兆传达给了我。开始我只当玩笑,但几年来你确实推动君遥和李尉做了许多大事……”
所以他对我莫名其妙的熟悉,所以他一眼就认出我是女儿身,所以他总善意地接近我,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比我自己都更清楚我的身份,他才是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的背后一刀。
“所以你策划了这一切?!”
他摇着头,眼神坦荡:“我没有策划任何事,这个局是你们自己设下的。现在我只是不想你浪费自己的才华,我对你的世界很感兴趣,那里一定有许多供我朝借鉴之处,可惜你从来不肯详细说给我听。”
仿佛有张巨大的网兜头网住了我,无从挣扎,本是混乱的头脑更不清楚,说到底还是我害君遥起了隐退之意。九层繁复的裙襦下,我的灵魂在发抖。
纷乱中,我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质问:“你怎么知道君遥不是皇子?可有证据?”
他叹了口气,“朝欢,你当真是不懂世事,君遥的是与不是,只在殿下一念之间。二十三年后,所有的真相早就消失,只剩相信。你们可以赌一赌殿下是信还是不信。”
“简直是可笑……”我的声音还在坚持,心里却不得不承认永元看得很清楚,想必君遥在计划伊始也没有寄希望于那薄薄的血缘,只是,现在赵构他必须相信啊!
永元没有因为我的出言不逊而表现出一丝不快,还是在阵阵香风中笑着,宛若我们初见时笑着,每个字都准确地砸进我的心中,“这是君遥的命,身为大宋子民的命。所以朝欢,现在我只想问,你能不能站在我身边,辅佐我解救苍生?”
“……说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我委实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相,兜的又横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那婉转的女声唱着红颜薄命,客死他乡。
不错,这是君遥的命,是我的命。那一直惧怕的结局终于横在眼前,经过几次的螳臂当车,我连为自己悲哀都提再不起力道。曾经我争取过,放弃过,迷茫过,奔跑过,执着过,无力过,当最后的时刻到来时,我反而处之泰然,经过了这么多,我们已经熟稔如老友一般,心里在对这结局说:不错,我等的就是你。
仿佛舱中戏演到了高潮处,隔着船板我听到了众人唏嘘,他们不知,逆风而站的我的人生比戏中不知要精彩多少倍。不同的是,他们可以谢幕退场,而我永远困在结局。
是的,结局。
“还是那句话,朝欢志不在此。”
“还是那句话,你在浪费你的才华。”
“而你在浪费我的时间!我是个平凡的女子,不管我身在哪个时空,都只想拥有平凡的幸福。我没有经世济民的才华,我只想拯救我的爱情。况且我的思想不符合你的时代,我信仰人性自由,我信仰众生平等,我信仰民族大同,这些在这里行得通吗?”
“永元,心怀天下的你根本不需要我的辅佐,你会是个明君!”
我攥紧了拳头,用拼将一生休的气势坚定地看着他,不敢眨眼,仿佛闭上了眼就是示弱。
舱内的昭君已经来到黑龙江边,不可挽回地咿呀唱着:“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
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也在听着,听另外一个女子的凉薄人生,远近的灯火将他的侧颜打照得暗暗疏疏。光与影,我和他。
终于他叹了又叹,“朝欢,我一直都想问,为什么是君遥?”
我松开了拳,他的语气告诉我,他还是愿意尊重我的自由。
为什么是君遥?
一年前醉鬼问这个问题时,我还不知道答案,今日我终是懂了。
因为,李尉眼中的我是个被宠坏的妹妹,明日眼中的我是失去记忆的海山,永元的眼中我是天降大宋的祥瑞,只有君遥,在他眼中,我是个坚强的笨女人,轻信,迟钝,固执,懂他。
“大概是因为他眼中的我才是我最想做的自己。”
“……呀呀的飞过蓼花汀,孤雁儿不离了凤凰城。画檐间铁马响丁丁,宝殿中御榻冷清清。寒也波更,萧萧落叶声,烛暗长门静。”
一曲即将终了,作为压轴,舞台正中燃起了一盏纯白玉灯,宛若清冰玉壶,晃耀夺目,爽彻心目。
君遥是我心目中的那盏明灯,有他,我心明澈,无他,人生黯淡。
远处骚动着的人声提醒着戏中人,无论如何精彩的粉墨人生终将落幕。
“抱歉,君遥的事,我真的无能为力。”他说。
“我懂,如果永元还当我是朋友,请帮我最后一个忙……”我答。
当乐器齐鸣终于变成沉重的鼓声独奏,那带动心弦的震动一声一声高上去,直上云霄,随即如在最高点绽放的烟花般,在夜空陡落,所有的寒蝉,孤雁,宫墙,大漠,痴心,梦徊,都消逝无痕,最后只剩孤寂。
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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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幽梦孤雁汉宫秋》选自元曲……
完结倒计时,还有一章。
修改完毕,还是不太满意,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