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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盟(2)
谢妍诧异:“为何这样说?”
“和你比起来,我经历少、见识浅薄,虑事也不够周全。而且我……”丁莹嗫嚅着说,“我还偷偷怨过你。我想我这么喜欢你,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守着你,但你总是能轻易将我推远。可是我明明知道你的处境,知道你这些年有多难,知道你多忙多累,我却还是只想让你陪着我。我是不是……很自私?”
丁莹越说越惭愧,原来她是这么糟糕的人。
“我们谁都不是圣人。”谢妍语气柔和,“既未成圣,难免会有私心。真论起来,我又何尝不自私?”
丁莹不解地看着她。
“你年纪比我小这么多,原该是我让着你。可我总仗着你喜欢我,让你陪小心,让你迁就我。这不自私吗?”
丁莹摇头:“我们之间不是谁要让着谁的关系。我迁就你也并不是因为你自私。你的身份本就有诸多不便。若是连我都不体谅,你该有多难?”
“还有……”谢妍迟疑一下,又轻声说,“我母亲去世时不到四十,父亲也没活过五十。我从来不觉得我会是长命之人。我今年三十有三,若以五十之寿计算,早已过半……”
“不可胡言!”丁莹脸色陡变,慌忙打断她。生死寿命岂能戏言?
丁莹的神情变化,谢妍都看在眼里。她面露苦笑:“我原来并不觉得短寿有什么不好。与其老态龙钟地在世间苟延残喘,也许死在合适的时候反而是上天的仁慈。决定和你在一起时,我只是想至少在我老去以前,我们还能有一段好时光……”
她本来以为,丁莹喜欢她无非是因为她美貌尚在,两人目前又存在着不小的差距,所以她仰望她,爱慕她。她并不期望丁莹会一直像现在这般痴心。丁莹犹如朝阳,前路有无限的可能与光明;而她已是将满之月,纵然还有一时的绚丽,也无法避免来日的黯淡。不过没有关系。眼下丁莹未至顶峰,她也还未失色,她们尚能携手同行一阵。以后当真天不假年,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她不会成为丁莹的负累。若她运气再好一点,丁莹不曾见到她黯然无光的模样,她甚至还能在丁莹心里留存一个美好的形象。将来丁莹忆起两人共度的岁月,也会始终带着温情,不失为圆满的结局。然而真正开启这段恋情,她却不太确定了。丁莹似乎比她想象的要深情。之前的决定会不会过于草率了?
谢妍的话让丁莹心慌意乱。她急切地分辩:“可人的寿命并不完全取决于父母。我看你并非多病之人,现在开始小心将养,也未见得就会短寿。若是子女与父母同寿,家父去世也早,说不定我……”
谢妍制止她:“怎么还比起谁命短了?”
丁莹话出口后也觉得自己钻了牛角尖。她从来不是及时行乐、得过且过的人。几年恩爱哪里足够?沉默一阵后,她轻声说:“我不是轻易动心之人……”
“我知道。”谢妍点头。
丁莹认真看着她:“我很喜欢你,谢华英,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我就越喜欢。我想和你相守,想和你长长久久。”
谢妍垂下目光,许久以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以后我不会总缠着你,让你烦心。我会好好做事,争取早日升官。等我官位高些,应该能帮上你。那时你就不需要再这么累了。”
谢妍大概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升职之事,没有立刻回应。
丁莹望着谢妍,又小心翼翼地续道:“我会努力,不让你一个人背负那么多。以后你可不可以好好保重身子?按时吃饭,不要贪杯,也别再经常熬夜……”
谢妍依旧沉默不语。
丁莹心中忐忑。她看得出来,谢妍并不喜欢旁人干涉她的生活,即便是出于好意。她平日都尽量避免直接干预。可是眼下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上次谢妍病倒,王院正便说过可能是积劳太过,伤了元气。今日谢妍的话又勾起了她的担忧。她得让谢妍养好身体。
“我没想控制你,或是逼迫你,”丁莹轻声解释,“我只是再也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余生……”
这句话终于打动了谢妍,她轻声开口:“生老病死并非你我所能掌控之事。”
丁莹心一沉,果然还是不行吗?
她正想继续劝说,谢妍却在这时发出一声低笑,接着话锋一转:“但我可以试着努努力,争取在人间多赖些年。”
转折来得措不及防,丁莹竟然愣了一阵才领会谢妍的意思。狂喜涌上心头,丁莹甚至忘了谢妍的忌讳,上前将她一把抱住:“说定了,不许反悔!”
*****
山上容易滋生蚊虫,白芨早就领着人赶制了一批驱赶蚊蝇的香包悬挂在别苑各处。不过每天入夜时,她仍然会燃起香炉,将谢妍和丁莹的房间再熏一遍,确保二人夜里不会受蚊虫之扰。
白天谢妍和丁莹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两人就有说不完的话。白芨过来熏香时,谢妍和丁莹已经用罢晚食,正在庭中纳凉,看起来仍在谈心。因为隔着距离,白芨并不能听清她们在聊什么。但她远远望去,见两人只是并肩坐在院中的竹榻上。就姿态而言不及昨晚那般亲热,可不知为何,白芨反而觉得她们之间的气氛比昨夜更松驰融洽。
熏完了香,她正要退去,却碰上玳玳来送果盘。白芨见玳玳一走过来便要张口,连忙上前拦下她。玳玳看来相当不解。白芨朝院中的两人努了下嘴,又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玳玳这才恍然大悟,抿嘴一笑,将洗切好的瓜果悄悄放在一边,和白芨一起退下了。
尼寺之行后,丁莹确实轻松不少。之前虽然情愫已通,但是谢妍与她始终有些隔阂。而她害怕唐突谢妍,相处时一直很小心翼翼;谢妍则是思虑太重,爱把想法藏在心里。没想到这次出行成了她们打开心防的契机。
虽然将来也许仍有许多变数,可这次深谈之后,她们对彼此的心意愈发明了,丁莹更是在心里将未来的生活计划得明明白白,因此主动向谢妍提起,她第一次来这里时曾经不小心听到谢妍朋友和她的谈话。她原以为谢妍会吃惊,谁想谢妍竟很平淡地表示她早就知晓。
“你那时候就知道我在外面?”丁莹讶异地问。那自己当时的掩饰行为岂不是显得很可笑?
“我又不瞎,那么长一道影子,我能看不见?”谢妍轻轻点了一下丁莹的鼻子,“我那时还想,你之前准没干过坏事,怎么连偷听都不会?”
丁莹赧然:“我确实不知怎样才算正确的偷听。我当时也不是有意偷听,只是偶然听那娘子提及你的姻缘,有一点好奇。”
“你老实说,是不是那时就已经喜欢上我了?”
丁莹想了一会儿:“应该是。不过那时候,我自己都还没意识到。”
谢妍没说什么,但是嘴角微微上扬,表情也有点得意,像一只翘尾巴的猫。丁莹见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谢妍这时却又记起她恩师的身份,瞪了丁莹一眼:“没大没小。”
若是之前,丁莹已经该小心赔礼了。可经过尼寺的交心,她不再那么诚惶诚恐,只是笑了笑,又柔声问谢妍:“今日走了不少路,你累不累?”
她态度温和,谢妍也不好继续同她使性子,只扭过头不说话。丁莹忍不住又是一笑,轻轻唤她一声,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膝头,示意她靠过来。谢妍犹豫一阵,到底还是侧躺下来,将头枕在丁莹腿上。
“你那日提的条件我都记得,”丁莹轻轻用手梳理谢妍额前的几缕碎发,说起了正题,“前阵子我也考虑过。入赘我能接受,但是延续谢家香火这一条,我确实无能为力,能不能用其他方式代替?我拟了好几个办法,你要不要先听一听?”
谢妍笑出声。丁莹是聪明人,可是偶尔又会犯傻气,竟把她当初的信口胡诌当了真,还自己寻思了这么多?
“我倒也不是真那么想,”她忍笑说道,“只是那么说容易让他们闭嘴。”
丁莹“啊”了一声:“原来你不是说真的?”
亏她还为此担心了很久。
“我知道他不可能答应入赘,才故意提了这一条,”谢妍翻过身,轻轻挠了下丁莹的下巴,“你这么老实,以后可怎么混官场……”
丁莹有点难为情:“我确是有些愚钝。”
“又来了,”谢妍娇嗔,“你是我亲点的状首,现在我们又是这样的关系……你总说自己愚钝,岂不是显得我眼光很差?”
丁莹笑了,谢妍对自己的眼光那是绝对自信,不接受任何质疑。
“也不是我想妄自菲薄,”丁莹温柔抚摸谢妍的脸,“我就是有时会觉得不真实。仰慕你的人这么多,为何独我如此幸运,能与你相恋?我总怕我哪天醒来,发现只是一场美梦。”
“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谢妍反问。
“我想过……”丁莹稍稍迟疑,“会不会是因为我是第一个追求你的女子?”
有没有可能是谢妍之前没有与女子相恋的经验,一时觉得新奇,才愿意同她在一起?
谢妍一哂:“你还真不见得是第一个。”
丁莹愣了一下:“还有别的女子爱慕过你?”
“好多年前的旧事了,”谢妍漫不经心地说,“我那时也没多想,事后才意识到那个人可能喜欢女人。”
“可以和我说说吗?”丁莹问。
“是我进翰林院第二年的事。”谢妍回忆道,“我那时多少有点年少轻狂,陛下亦是爱玩爱闹的性子。她偶然听人说北里诸妓有才情者颇众,就撺掇我和她一起探访。当时高相公与我同在翰林,也还自诩风流,便让我和陛下扮作男子,领着我们微服见识了一回。自然他也不敢真让我们寻欢作乐,不过与三两位娘子小酌几杯,看看歌舞、听听曲子而已,没什么出奇。记得那日有位姓薛的都知(注1),在席上与我作诗唱和。临走时,她赠我一方绣帕,又对我频频顾视。我那时道她将我错认成了男子,未曾理会。直到几日后陛下偶然谈及,我才觉得有点不对——当日陛下与我虽着男装,其实扮得并不很像。她一个风月老手,岂有认错之理?”
被人呼为都知,看来是其中头角;能与谢妍唱和诗文,想必才情也不低,丁莹暗自思忖。原来还有比她更早思慕谢妍的女子。且比起她偷偷恋慕两年多才敢表明心意,那位薛都知可热情多了,与谢妍才一面之缘,便又是赠帕又是暗送秋波。还好谢妍当时没有与女子相恋的想法,否则还真说不准两人会不会发生点什么?丁莹难得有点泛酸:“那薛都知是不是生得很美?”
谢妍皱眉想了一阵,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反正没我美。”
丁莹本在拈酸,听她如此大言不惭,一时竟哭笑不得:“你都不记得了,怎么还能确定她没有你美?”
“当然确定,”谢妍理直气壮地回答,“要是比我好看,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竟然十分有道理,丁莹不作声了。
谢妍心思敏锐,很快发现丁莹的情绪有点不对。她眼睛转了转,含笑问道:“你可是吃醋了?”
“嗯,”丁莹承认,“但是有什么办法?你就是招人喜欢。我看得到你的好,别人自然也看得到。”
谢妍莞尔。丁莹就是真诚这点最让她喜欢,连吃醋都这么坦荡。她思量一阵,坐起身说:“我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我觉得新鲜,也不是因为你是第一个对我示爱的女子,只是因为我动了心。”
这还是两人相恋以来,谢妍第一次亲口对她说出动心二字。丁莹胸中柔情无限,忍不住又轻轻抱了她一下。
谢妍知道她已经释怀,在丁莹松开手后放心枕回她的腿上。然而只过了片刻,丁莹便又产生了新的疑问:“那你是何时心动的?侍疾时我使尽浑身解数都没打动你,后来怎么就忽然愿意和我在一起了?”
谢妍再一次笑出声,然后作出一幅认真思考的样子:“这我可得好好想想……我觉得要从那天晚上,我走进耳室的时候说起……”
白芨见时辰有些晚了,想过来问问二人是否要早些安寝?但是她才刚走近庭院,就听到一阵轻快的笑声。白芨停下脚步,思考片刻后到底觉得这时去打扰不合时宜,最后提着灯,默默转身离开了。
*****
注1:参见唐代孙棨《北里志》:曲内妓之头角者,为都知,分管诸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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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构思里,谢妍谈到薛都知时会有一段探访后皇帝和她交谈的回忆,内容是两人都很为薛都知惋惜,虽然薛都知是极有才华的女性,但因为是贱籍,即便日后她们允许女性参与科考,也不大可能再改变这一批女性的命运。皇帝还说,如果她们当初有别的出路,也许就不必沦落风尘了。但是真写到这一段时,觉得在这里安插回忆会显得很突兀,且影响行文的节奏,最终决定舍去这段内容。以后有了好的构思,会考虑再写一个单独的薛都知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