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刀

　　灵道人又道：“那人的声音我却没听过，他说道：‘怎么容儿没来，倒要劳动你周掌门亲自下来，愚兄好大的面子！’口气甚是不善。过了一会周长老道：‘师兄，我不过是代为处理门中事务，怎敢说掌门二字。’我当时便奇了，周长老的师兄，可不就是罗远修么，罗远修既然下山，又从哪里多了一个师兄出来？”

　　“先是那人冷笑起来：‘容儿说你处事得宜，很得人心，崆峒派人人推崇啊，何不借此机会顺势取了掌门之位？当年师父在时，便时常夸你最有悟性，最像师父，执意要你接任掌门，可有此事？我虽当了掌门，上不能讨师父欢心，下也不如师弟你得众弟子拥戴，又有什么趣味？如今你拿了去，不过是我把抢了你的还给你罢了。’我听到此节，不由大吃一惊，这洞中人竟真的是罗远修！他似乎对周长老甚是嫉恨，却不知为何避在此处，还隐瞒了崆峒诸人。”

　　“周长老沉默一阵，低声说了几句，我听得不清，接着罗远修重重哼了一声道：‘你这话也说了几十年了，说是无意掌门之位，可若是门中弟子一力推举呢？赵匡胤被手下黄袍加身，不也当了皇帝？’他大声说了两句，忽然态度和缓起来：‘周师弟，你四十年前不肯对蜀僧下手，还苦劝我跟师父，为此师父大怒之下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我……这些年你心中便无半分怨怼？’”

　　“周长老道：‘师父的决定自然有他的道理。师兄雄才胆略，样样都在鹤涯之上，崆峒派得师兄做掌门胜过我千百倍，又怎会有什么怨言？’罗远修哈哈笑了两声，冷冷道：‘四十年前我若是听了你，也许做不了掌门，今日却也不用避在这暗道之中，不见天日！’”

　　温唐羽奇道：“他躲在悬崖下的洞里，竟是为了怕蜀僧来寻仇？”

　　灵道人道：“正是！我当时还道这罗远修忒也胆小，当年既然敢杀人，现在倒怕人来寻仇，隐瞒弟子躲在个黑漆漆的洞里。这时周长老叹了口气，却不说话。罗远修又道：‘你过来又有什么事，难道蜀僧找上山来了？’周长老慢慢道：‘君有道被杀了。’”

　　“我当时心中一凛，朱雀长老果然猜得不错，却不知你在扬州怎样了。这时听不到里面二人的声音，过了许久，罗远修才哑着嗓子道：‘好，好！他果然不会放过我！’周长老道：‘师兄，此处极为隐蔽，少有人知，蜀僧他定然伤不了你……师兄且放心罢。’罗远修忽然暴喝道：‘我躲得了一天、一月、一年，还躲得了一辈子么？你出去！我不用你来看我！’突然里面一声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怕二人即刻便要出来，赶紧出了密道，爬到了崖上。又过了一盏茶时分，周长老才上来了，我瞧他脸色灰白，想来又被罗远修折辱了一番。”

　　灵道人叹了口气道：“他们师兄弟不睦，我在江湖上也偶有耳闻。不料四十年蜀僧一事，令罗远修当了掌门，却对这个武功高过自己的师弟始终介怀。”

　　温唐羽道：“周长老当年敢违抗师命，不伤蜀僧，也极是难得。他在杜门曾说‘当年铸下大错’，想来便是指崆峒派与杜剑冷等人联手，取了蜀僧性命了。”

　　灵道人点了点头道：“此后几日我便带了干粮潜伏在水落崖上，好在藏身之处甚多，倒也没被发现。这几日都是沈容那小子来送饭，有时晚上也住在洞中，想是不放心他师父。那一晚沈容送过晚饭回去了，我在树上昏昏欲睡——当时已到了戌时，天早黑了，崖上乌鸦乱叫，夜风吹得树叶子哗哗直响，甚是吓人。我正想回房去睡，忽然一晃眼，崖下有个黑影子慢慢升了上来。我吃了一惊，便不敢再动。那影子上了平地，中等身材，也是一身黑衣，看不清楚他面容，只是一头白发，想来是个老人。”

　　温唐羽道：“这人莫非是罗远修？”

　　灵道人道：“我从未见过罗远修，一时不敢断定。那老者在崖边徘徊许久，仿佛在等什么人。我也好奇起来，他为躲避蜀僧藏身暗道，怎么又在半夜里出来，倒是不怕危险了？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忽而往水落崖的小路上来了一人。那人脚步轻如落叶，转眼到了眼前，一身夜行打扮，身后背着一柄长剑。老者见了这人，似乎甚是高兴，那人低低说了两句话，我没听清楚，只提到‘铁盟主’、‘蜀僧’几个字。但那人口称‘罗掌门’，我才知道这老者便是藏身悬崖的崆峒掌门罗远修。两人谈了几句，罗远修便引着背剑那人从软梯下了水落崖。”

　　“我当时好奇心大盛，那两人神神秘秘，只怕连周长老也不知情，定然商议的是件极重要的大事，若是被发现，只怕后果非同小可。权衡再三，我还是忍不住跟着下去了。在密道中走了几步，忽听得‘格’的一声，此后再无声息。我慢慢摸索进去，里头一片静默，我躲在门外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突然咕咚一声，像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我还没反应过来，门便开了，那夜行人站在门口，双眼利如鹰隼，直直盯着我看。往他身后看去，屋里只有一枝蜡烛昏昏的黄光，罗远修躺在地上，两眼凸起，舌头伸出，竟是被人活活勒死的。”

　　灵道人叹了口气道：“温兄弟，当夜我站在那暗道里，被一个死人一个活人瞪着，说不出的可怖。那人也不说话，长剑一扬，指着我的咽喉。我料定他必然不会放过我，不敢怠慢，也伸手拔剑。哪知才碰到剑柄，就像被抽去了周身力气一般，软绵绵的抬不起手指，这时脑中也发起晕来，几乎站立不稳。”

　　温唐羽“咦”了一声，听得灵道人说道：“我这一吓，全身冷汗都出了。那人举剑向我劈来，我急中生智，就地一滚……”

　　温唐羽道：“一滚？”

　　灵道人笑道：“我进去时便注意到，那暗道外低内高，愈是往里，地势愈高。我慌乱之下团作一团，竟顺势咕噜噜滚了出去，那人没想到此节，倒是吃了一惊。等他追到时，我已挨到密道口，被寒浸浸的山风一吹，脑中方才清醒许多。”

　　温唐羽道：“道兄中了迷香时，可曾嗅到一阵竹叶香气？”

　　灵道人回忆了一阵，摇头道：“当时不曾注意，或者那迷香香气极淡，被洞中气味盖了过去，也说不定。”

　　温唐羽点头不语。灵道人又道：“我扶着墙角站了起来，还没站直，眼前寒光霍霍，一柄长剑朝我胸口扎了过来。我精力渐复，躲过一招，反手也拔出了剑。那人剑法不错，不过招式繁复，一时倒也看不出什么门派的。打斗一阵，他忽然向后跃开，压着声音道：‘你跟崆峒派有什么瓜葛，为何会在此处？’”

　　“我便道：‘你跟崆峒派又有什么瓜葛，为何杀了罗掌门？’那人哼了一声，忽道：‘你要替他报仇？’我心道你杀的又不是我师兄，却报什么仇来？见那人目光阴沉地盯着我，我便笑嘻嘻地道：‘崆峒派好歹也是武林正道一大门派，与武当同气连枝……’还没说完，倏忽半空中闪过一道微光，我猝不及防，右手已被一道极细的银丝缠住，当下虎口一麻，长剑便抛到了地上。”

　　灵道人伸出右手，果然虎口处红痕犹在，既细且深。他叹了口气道：“温兄弟，那银丝来去无踪，也不见他抬手，更不知从何而发。好在我站在洞口，月色明亮，挨了一下之后心里便有了计较。那人一招得手，银丝再发，直卷向我的咽喉。我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急忙避过，如此连番数招，我才看出银丝尽头竟是他的长剑。”

　　温唐羽一惊，凛然道：“游丝剑？”

　　灵道人沉声道：“那人想将我逼落悬崖，持剑跃前，连出数剑，凌厉无方。我手中无剑，不是他对手，不多时被他银丝缠住左腿，小腹便中了一剑。我心道这样下去不是被他一剑戳死，便是掉落悬崖摔死，不由得后悔起来。退到洞边，忽然一抬头看见先时被我拨至洞口的那截枯藤，情急之下跃起抓住，随即右手按动了崖壁的机关。那人一愣之下急急抢出，却迟了一步，终于还是被石板拦在了里面。我料他找到机关出洞，至少还得一炷香时间，便想攀软梯而上，先逃过一劫再说。”

　　温唐羽道：“灵道兄此法甚妙，后来又是如何遇到苏小七的？”

　　灵道人怫然道：“我也觉得此法甚妙，只可惜那枯藤承受不住在下的重量，竟咔嚓一声断了开来。我伤后无力，便顺着水落崖滚了下去，当真摔了个落花流水。”

　　温唐羽“啊”了一声，灵道人又道：“好在崖壁有树有草，凹凸起伏，我除了周身擦伤外倒也没甚大碍。好容易掉在一棵大树杈上，将那树压折了半截才落到崖底，好歹不曾活活摔死。可是小腹剑伤经此一番折腾，直痛得死去活来，正要挣扎着爬起来，便看见此人——”

　　他指了指站在门口的苏小七，“这人背着个大篓子，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就专程等着看我从天上掉下来一般。”

　　苏小七哼了一声道：“等你？若是等天上掉下个如花似玉的仙女便罢了，等你这臭道士作甚？这些时日的药钱饭钱，你若还不起，便着落在温公子身上，若他也不还，我便把你那破袍子送到真武观去，让你们武当山拿钱来换人罢！”

　　灵道人嘻嘻一笑道：“我师兄未必想把我换回去，你可打错算盘了。再说这里有吃有喝，风景宜人，我再住上一年半载的，也未尝不可。”

　　苏小七瞪着他半晌，忽然一笑道：“那也无妨，我把这道袍挂到洛阳城楼上，这来来往往的江湖人见了，尽可到雪渡巷来领人，银货两讫，童叟无欺！”

　　灵道人哑然失笑道：“好你个苏小七，当我是货物么？”话音未落，窗外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很好，小七，这人我便要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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