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时间如指间流沙，转瞬即逝。从确诊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春天本该降临，但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雪断断续续下个不停，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永远留在寒冷中。

　　白偌昕出院回家后的那两天，是她生病以来最幸福的时光。她和豆豆在沙发上玩，看阳渝昗在厨房忙碌，偶尔还能靠在窗边看外面孩子们堆雪人。虽然身体依然虚弱，虽然疼痛时来袭扰，但家的温暖暂时遮蔽了疾病的阴影。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

　　回医院复查时，CT结果显示肿瘤不仅没有缩小，反而有所增大，并且出现了新的转移灶。医生们紧急会诊，调整了化疗方案，但新方案的效果更加有限。

　　“她的身体对化疗越来越不耐受了。”主治医生私下告诉阳渝昗，“继续这样下去，副作用可能会比疾病本身更致命。”

　　“还有其他选择吗？”阳渝昗问，尽管知道答案。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已经尝试了所有常规方案。也许可以参加一些临床试验，但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可能连入组标准都达不到。”

　　希望一点点熄灭，像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又过了两周，白偌昕的情况急转直下。她的肺部功能严重受损，即使在不活动时也会呼吸困难，需要持续吸氧。进食几乎完全依赖鼻饲管，因为她的吞咽功能出现了问题。最令人揪心的是，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候都处于昏睡状态。

　　这天下午，主治医生将阳渝昗和白偌昕的父母叫到办公室。医生的表情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忍。

　　“根据最新的检查结果和白偌昕目前的身体状况，”医生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沉重如铅，“我们认为，继续进行积极治疗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李静的手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指节泛白。白升雾的脸色灰败，嘴唇颤抖着。阳渝昗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医生，仿佛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丝不确定。

　　“您的意思是……”白升雾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

　　医生深吸一口气，说出那个所有人都害怕听到的词：“临终关怀。我们应该将重点转移到减轻她的痛苦，提高剩余生命质量上。”

　　“剩余……生命？”李静的声音尖锐得不像是自己的，“我的昕昕还有多少时间？”

　　医生避开她的目光：“很难精确预测，但根据经验……大概一个月左右。”

　　“一个月……”李静重复这个词，像是听不懂它的含义，“我的昕昕……只有一个月了？”

　　她突然瘫倒在地，放声大哭，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墙壁，传遍整个走廊。白升雾跪下来抱住妻子，这个一向坚强的男人此刻也泪流满面，肩膀剧烈颤抖。

　　阳渝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医生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却无法进入意识深处。一个月？琳琳只有一个月了？这不可能，这不真实，这一定是场噩梦。

　　“渝昗？”医生担心地看着他，“你还好吗？”

　　阳渝昗没有回答。他转过身，机械地走出办公室，沿着走廊一步步向前。他的脚步虚浮，几次差点摔倒，但他就这样一直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直到推开白偌昕病房的门，看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胸口随着呼吸轻微起伏，他才突然清醒过来。

　　一个月。这个他深爱的女孩，只有一个月了。

　　阳渝昗走到床边，慢慢跪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那么小，那么凉，静脉留置针周围的皮肤青紫一片。他想起第一次牵她的手时，她的手温暖柔软，画画时指尖沾着铅笔灰，他开玩笑说她是“小花猫”，她假装生气地瞪他，眼睛亮晶晶的。

　　那时他们以为会有无数个明天，以为可以一起毕业，一起工作，一起组建家庭，一起慢慢变老。他们计划过去巴黎看画展，去北海道看雪，去所有她画册里出现过的地方。

　　可现在，医生说她只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白偌昕了。没有她的笑容，没有她的声音，没有她画画时专注的侧脸，没有她害羞时泛红的脸颊，没有她生病后依然努力坚强的眼神。

　　一个月后，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阳渝昗的身体开始颤抖，起初只是轻微的颤抖，然后越来越剧烈，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树叶。他紧紧握着白偌昕的手，将脸埋在她的手心里，终于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那不是普通的哭泣，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爆发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哀嚎。他哭得浑身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个迷路的孩子，像只受伤的野兽。泪水浸湿了她的手心，浸湿了床单，但他停不下来。

　　他怎么能停下来？这个女孩是他生命中的光，是他黑暗中的救赎，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也深爱着他的人。在他被霸凌时，在他被父亲抛弃时，在他改名换姓试图重新开始时，是她给了他希望，是她让他相信自己是值得被爱的。

　　可现在，她要离开了。永远地离开。

　　“不……不要……”他呜咽着，声音破碎不堪，“不要离开我，琳琳……求求你……不要离开……”

　　病床上的白偌昕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她看到跪在床边痛哭的阳渝昗，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然后是深深的心疼。

　　“阳……渝昗……”她虚弱地唤他，声音几乎听不见。

　　阳渝昗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睛红肿，整个人崩溃得一塌糊涂。他看着白偌昕，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更加剧烈地哭泣。

　　白偌昕努力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但她坚持着，一下，又一下。

　　“别……哭……”她说，每个字都用尽全力，“我……没事……”

　　“你骗人！”阳渝昗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嘶哑，“医生说你只有一个月了！琳琳，你只有一个月了！”

　　白偌昕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抚摸他的头发。她的表情异常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我知道。”她轻声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你知道？”阳渝昗的声音充满痛苦，“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

　　“因为……不想看你……这样哭。”白偌昕的眼泪也滑落下来，“我不想……让你难过……”

　　“我怎么可能不难过？”阳渝昗紧紧抱住她，像是要把她融入自己的身体，“我爱你啊，琳琳……我怎么能失去你……”

　　白偌昕被他抱着，感受着他的颤抖和泪水。她也哭了，无声地，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我也……爱你。”她说，“所以……不要哭……我想记住……你笑的样子……”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阳渝昗。他抱着她，哭得不能自已。他知道她是在安慰他，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为他着想。这样的她，这样善良纯真的她，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残忍？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李静和白升雾站在门口。看到病房里的情景，李静再次崩溃，瘫倒在丈夫怀里，泣不成声。白升雾紧紧抱着妻子，眼泪无声流淌，这个家的顶梁柱此刻也脆弱不堪。

　　消息很快传开了。

　　林小雨接到阳渝昗的电话时，正在图书馆准备期末考试。听到消息后，她整个人僵住了，手机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屏幕碎裂。她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颤抖。

　　苏暖、许薇薇、林思雨三人是同时接到消息的。她们约好周末一起来看白偌昕，却在周五晚上接到了阳渝昗的短信：“琳琳时间不多了，如果你们想见她最后一面，这两天就来吧。”

　　三人在视频通话中哭成一团，第二天一早便买最早的车票赶了过来。

　　周晓薇是从林小雨那里得知消息的。她正和男朋友在食堂吃饭，接到电话后，筷子从手中掉落，她呆呆地坐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她的男朋友不知所措，只能轻轻拍她的背。

　　“我要去医院。”周晓薇突然站起来，“现在就去。”

　　“可是下午有课……”

　　“我不在乎！”周晓薇几乎是吼出来的，“偌昕要死了！她只有一个月了！”

　　她冲出食堂，冲出校园，打了辆车直奔医院。一路上，她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她想起了和白偌昕同寝室的点点滴滴——她们一起熬夜复习，一起分享零食，一起在深夜聊未来的梦想。白偌昕总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会在她感冒时默默把药放在她桌上，会在她失恋时陪她散步，会在她想家时画一幅她家乡的风景送给她。

　　这样一个美好的人，为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白偌昕的病房成了一个小小的告别室。朋友们轮流来看她，每个人都努力保持微笑，但转身离开时都哭红了眼睛。

　　林小雨带来了白偌昕最喜欢的画家最新出版的画册，虽然她知道白偌昕已经看不清了。

　　苏暖带来了自己做的糕点，虽然白偌昕已经无法进食。

　　许薇薇带来了平板电脑，里面下载了所有她们高中时一起看过的电影。

　　林思雨带来了听诊器，为白偌昕做了最后一次“体检”，虽然她的手指一直在颤抖。

　　周晓薇带来了寝室所有人的合影，放在白偌昕的床头。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向这个他们深爱的女孩告别。

　　白偌昕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但偶尔清醒时，她会努力对每个人微笑，会努力说几句话，会努力记住每一张脸。

　　一个周二的下午，阳光罕见地明媚。白偌昕突然精神好了些，甚至能坐起来一会儿。她看着窗外，轻声说：“阳渝昗，我想看雪。”

　　窗外其实并没有下雪，但阳渝昗立刻点头：“好，我们去看雪。”

　　他小心地将她抱上轮椅，裹上厚厚的毯子，推着她来到医院楼顶的花园。这里可以看到整座城市，可以看到远山，可以看到天空。

　　没有雪，但阳光很好，天空湛蓝如洗。

　　白偌昕仰头看着天空，轻轻说：“真漂亮。”

　　“嗯，很漂亮。”阳渝昗蹲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阳渝昗，”她转过头看他，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极了他们初遇时的样子，“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爱我。”白偌昕微笑，那是她生病以来最灿烂的笑容，“谢谢你……让我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阳渝昗的眼泪再次涌出，但他努力微笑：“我才要谢谢你。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谢谢你爱我，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美好的回忆。”

　　白偌昕伸手，轻轻擦去他的眼泪：“不要哭……答应我……我离开后……你要好好生活……要幸福……”

　　阳渝昗摇头，声音哽咽：“没有你，我怎么幸福……”

　　“你会找到的。”白偌昕的声音越来越轻，“你这么好……值得所有的幸福……”

　　她的眼睛渐渐闭上，呼吸变得平稳。阳渝昗知道，她又睡着了。

　　他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安睡的侧脸，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这一刻如此宁静，如此美好，仿佛时间静止，仿佛疾病从未存在。

　　但阳渝昗知道，这样的时刻不多了。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在倒数。

　　他握紧她的手，轻声说：“琳琳，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爱你。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远永远。”

　　风吹过，带来远处孩子们的笑声。天空依然湛蓝，阳光依然温暖。在这个看似平常的冬日午后，一个女孩在爱人的陪伴下，静静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而爱，将超越时间，超越生死，成为永恒的记忆，永恒的光。

　　雪终会停，冬天终会过去，生命终会消逝。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

　　比如那个阳光洒满教室的午后，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初遇。

　　比如那些共同度过的日日夜夜，那些欢笑和泪水。

　　比如此刻，紧紧相握的两只手，和那句无声的誓言：

　　即使你离开了，我也会继续爱你。直到时间的尽头，直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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