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菩萨

　　好好地菩萨变成了傻菩萨。

　　阿常看着眼前安安静静、眼神空空寂寂的迦蓝，心疼又犯愁。他推开凑过来的柳成，这人脸上是掩不住的、看新鲜热闹的兴味。他又老向葛远，葛远眼神飘忽，那里头分明写着后悔，甚至还有几分惶急。

　　这都是什么队友啊，阿常直叹气，觉得这两人都指望不上，他得看好菩萨，别被这吃人的地方给吞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傻了吧唧的迦蓝，居然还挺好养。

　　不挑食了。给多少就吃多少，连那梆硬噎人的菜团子，也小口小口嚼得认真，眉都不皱一下。

　　不乱跑，也不会哭闹，除了最开始还会吧嗒吧嗒掉眼泪，往后便只是安静地待着，目光空空地落在虚空某处，能坐上许久。给他本书，他能捧着看上半天，姿态甚至是闲适的。

　　好像……跟文夫子说的“夺去神智、浑浑噩噩，痴痴傻傻、见像就磕头”的状态不太一样？不是说谁得末等谁会傻？阿常困惑地戳了戳柳成，他觉得这人没准会知道点什么。

　　柳成……柳成真不知道。但是他又不想跟傻孩子说他不知道，又怕胡说八道会露馅，于是他揣着手手，踢踏着鞋子，出去转了一大圈。等回来以后才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给了推测。

　　“这个吧……本该是傻成夫子说的那样。可谁让咱们小佛子有根好骨头呢？保不齐佛祖显灵，就……没傻透呗。”他语气轻飘飘的，好像自己也不太相信，“至于傻多久么，谁知道呢。可能一天，也可能三五天，看造化咯。”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反正阿常听得直叹气。

　　倒是葛远，对这个状态的迦蓝生出了几分奇特的关注。他试探着拿书给迦蓝看，轻声细语地同他说话。可迦蓝反应淡淡，面上空空，眼里也空空，看葛远与桌椅板凳并无分别。阿常看着，心里有点莫名的失落。

　　柳成趁机花言巧语一番联合了阿常，对迦蓝连哄带骗，到底是试出来了个大概。

　　现在的迦蓝，不算全傻，也不算正常，更像是心智退回到了孩童时期。他困在一个不符合记忆的躯壳里，待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面对一群陌生人，正为这莫名其妙的处境，发着一种安静的懵。

　　柳成又逗弄几下，很快没了兴致，于是趴在桌子上悻悻嘀咕：“还不如大的时候好玩。大的还知道戳个菜团子会瞪个人。小的这个……跟块捂不热的冰疙瘩似的，谁碰冻谁。”

　　被无差别冻了好几下的阿常倒是不太在意，反而有几分庆幸迦蓝没真傻透。

　　而且也并非完全没好事，迦蓝周身那层淡金色的佛力，变得清晰而稳定，丝丝缕缕绕着他，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尊宝光隐隐的玉菩萨。他甚至会合掌，嘴唇微动，唇间溢出低不可闻的经文片段。

　　这可把柳成吓了一跳。他手忙脚乱地把私藏的最后三块米糕全堆到迦蓝面前。

　　“吃，快吃！”他拿着就往菩萨嘴里塞，还催促小佛子快快张嘴，“傻了不要紧，傻了有情趣。但不能傻出个真和尚来。这要是被你家那位知道了……啧，咱们下辈子都得在油锅里团圆。”

　　阿常赶紧扑了上去，撵开柳成，这人都快掐着迦蓝的脖子摇了，这要是摇的更傻了可怎么办啊！但是佛光很快就把柳成震开，还没等柳成龇牙咧嘴，迦蓝眼圈一红，就又开始掉眼泪了。

　　！！！
　　柳成在阿常的瞪视下，绞尽脑汁，好话说尽，一无所获。倒是葛远默不作声的拿出一个通红的柿子，放在迦蓝手心里拍了拍。他什么也没说，阿常却觉得葛远那快满的第一格愿力，似乎淡了一线，但葛远只摇头，说他是眼花了。

　　这晚因着迦蓝的变故，反倒提前清闲了下来。迦蓝早早钻进了小被子，阿常心里还惦记着感悟课上的蹊跷，便去问葛远。葛远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那课……其实好过。只要喂纸张一点自身的血肉，再向菩萨求点什么，多半能拿好成绩。”他摸了摸自己腰间莲牌，犹豫了半天才说，“这门课，给分最多。”

　　柳成在一旁听笑了，笑的凉嗖嗖的：“小孩，你以为菩萨的恩赐是那么好要的？献出了血肉，小心夜里菩萨真来寻你讨债哟。”

　　阿常被他吓得一哆嗦，这夜果然没睡踏实。他翻来覆去，时不时爬起来到各屋门口听听动静，又怕那琉璃菩萨来抓葛远，又怕自家傻菩萨被人欺负。

　　第四回摸过去时，却见柳成裹着条薄被，一脸生无可恋地坐在门槛上，闭眼打着瞌睡。
　　看着……竟有点可怜巴巴。

　　阿常满脑袋问号，没来得及细想就要冲进去看迦蓝，然后柳成一爪子按住了。
　　柳成勉强掀开眼皮，睡意朦胧里满是怨念：“没事没事，人没事，就是里头……压根不让人好睡。”他怕阿常闹腾还推开一道门缝让小孩看，如他所说，迦蓝在炕上睡得安稳香甜。就是周身淡金佛力层层漫开，无声铺满了炕席。光华流转间，隐有梵音低回。

　　“看到了吧，离得近了还能听到一千个大和尚叭叭念经，烦死了。”柳成又把门关上，挥手赶人，“去去去，瞎操心什么？你怕我欺负他？指不定谁欺负谁呢！”他裹紧被子，不满地哼唧着，在阿常一步三回头的热切注视里打了个喷嚏，深切的怀念起那个睡觉超乖的小菩萨。

　　第三天。

　　阿常起了个大早，却发现迦蓝起得更早。还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也齐整，小脸更是白生生的。除了不爱说话，看着比平日还正常一点。甚至当阿常掰开菜团子分给他时，他还对阿常轻轻弯了弯嘴角。

　　？？？
　　这是……好了？
　　阿常冲他使劲眨眨眼。
　　迦蓝愣了片刻，学着阿常的样子，也眨了眨眼。神情一派懵懂的认真。

　　阿常安心了。
　　嗯，还是傻的。

　　不过即使傻了也意外的好养。
　　晨跑？迦蓝照例混在老爷子队伍里，步履平稳，眼神放空。阿常看了几眼很是放心，就专心跑自己的圈。

　　抓鹅？那群红眼大鹅见迦蓝今日不理它们，反倒急了，一只只拍着翅膀往他身边凑，用被捆住的喙碰碰他的手，然后扭头就扑腾到木夫子脚边，嘎嘎乱叫，示意自己是被捉住又被丢过来的。木夫子捏着鼻子，咬牙挥了挥手：“……过！”

　　劳动？迦蓝依旧干不动，却能乖乖坐在指定的角落，不闹腾不乱跑，一会不看也丢不了。

　　吃饭？那更是省心，给多少吃多少，既不挑食也不饭渣，阿常都要留下感动的眼泪了。

　　可柳成不开心，兴致缺缺挑三拣四：“这个正经的佛子不好玩，”他抱怨着，“我要那个跟着魔头学坏了的。”
　　但是没人搭理他。

　　今日早上晨跑队伍里的人又少了一些。缺席的不再是睡过头，而是被连日惊吓，或是被收到了某些蛊惑，总之算是自愿去了静心苑。昨日那个好心帮忙的汉子也没来，听说昨夜同队友大吵一架，便连夜投了静心苑。他那三个队友，今早也被书虫拽走了。
　　一队人，到底还是齐齐整整的在一起了。

　　下午的课业，倒是出人意料地正常。
　　授课的给每人发一张印满数字的长卷和一架旧算盘，让他们计算上面的题目。因为很多人并不会算，所以夫子简单教了基础知识。见下面大多人仍是一脸茫然，便补充道：“若实在不擅珠算，也可以去那边数米粒。一千粒米抵一道题。但要数得精准，多一粒、少一粒，都不作数。”

　　他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不必急。待过些时日，求得菩萨帮你们开智，你们的反应和记性都会提升，届时再改回珠算不迟。这长卷你们在三次课内算完即可。”

　　算数这玩意，阿常跟葛田学过些皮毛，前面简单的加减尚能应付。可越往后，数字越繁复冗长，那一长串数字砸下来，阿常觉的算盘珠子都不太够用了。他偷眼四望，葛远手指翻飞，算盘打得飞快，显然是行家。柳成则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算珠，姿态懒散，拨弄珠子的手法却流畅娴熟。

　　而迦蓝……
　　他已经安安静静写了快一尺长了。

　　阿常一看见迦蓝动笔就有点心理阴影，再三跟夫子确认过“写错了也不会再傻一次后”，才勉强安了心。他偷偷探头去看，夫子看见了也不阻拦，毕竟每个人的题目都不一样。

　　嗯，这题对。这题也对。阿常连着核对了几道自己会的，发现迦蓝算得全对。他甚至没碰算盘，只是垂眸看着题目，指尖在纸上虚点几下，便落笔写下数字。

　　菩萨傻了都比他厉害。阿常有点挫败。

　　倒是柳成难得说了句像样的人话：“你这不是比不过傻子，是比不过一个自幼接受最顶尖教育的小佛子。那可是天下第一大寺、按佛的标准养出来的人。念经、算术、祈福、写字……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在这些事上胜过我们的小佛子呢？”
　　他声音里掺着点凉薄的笑意，“这世道本就不公。很多时候你的终点，不过是别人的起点。你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不过是让别人过得更好的斧头、菜刀，或是……牛马。”

　　他目光掠过阿常怔然的脸，继续道：“若那些起点高的人心善，那普通人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毕竟被带领着是不用太费脑子的。若他们肆意妄为，呵……”他顿了顿，笑意更深，“大多数人，连喊句冤都没地儿。”

　　阿常没有还嘴。他知道柳成说得对。即便迦蓝待他极好，也无法改变迦蓝自幼金尊玉贵、佛法熏陶，而自己则是泥泞求生、冷暖自知的事实。

　　柳成打量着小孩脸上滚过的委屈、不甘、无奈，最后却都奇异地沉淀下去，只剩一点闷闷的平静。阿常揉了揉鼻子，小声道：“还好是我。我皮实，抗造。要是迦蓝从小吃这些苦……那才真叫人难受。”

　　柳成稀奇地看着他。这真是个罕见的人间小傻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竟没生出半点怨妒？

　　“你的‘常’，是哪个‘常’？”柳成忽然问。
　　“常常有饭吃的‘常’。”阿常答得很快。
　　柳成笑了，那笑容里有些复杂的东西：“你啊……真不该来这儿。但若能出去，嗯，定能顿顿有饭吃。”

　　阿常还没来得及细想这话，两人便一起被夫子点名了。
　　“交头接耳，干扰课业！”夫子戒尺拍得震天响，随即以扰乱课堂为由，罚他俩去墙角，半蹲着，双手高举，顶一个装满沉甸甸米粒的簸箕。

　　柳成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用力瞪了阿常一眼：都怪这傻孩子问题多！阿常自知理亏，蔫头耷脑，不敢吭声。

　　两人蹲了约莫一盏茶功夫，腿脚发酸，手臂打颤。这惨状被溜达过来的李夫子瞧见。李夫子弯着眼睛，笑岔了气。可没等他奚落，门外却伸进一只枯瘦却有力的手，一把揪住李夫子的后领，把他拽了出去。
　　是木夫子。

　　哐当哐当。
　　哎哟哎哟。

　　片刻后，木夫子独自走进来，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李夫子已不见踪影。

　　出乎阿常预料，木夫子扫了他和柳成一眼，竟开口替他们求了情。柳成如蒙大赦，赶紧扔了簸箕，揉着发麻的手臂，顺便踹了还不敢动的阿常一脚。两人灰溜溜滚回座位。

　　阿常不敢再说话，只觉手臂和膝盖酸麻得厉害。迦蓝侧过头，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在他几个穴位上轻轻揉按。那又酸又麻的感觉，竟真的很快就缓解了。

　　柳成也厚着脸皮凑过来。眼巴巴的看着不敢说话，手臂却已经递了过来。迦蓝却只是在他手臂某处点了点，示意他自己揉。

　　这一对比，立马让阿常心里那点小委屈烟消云散。看，菩萨即使傻了，也是更向着他的！

　　不过，菩萨算得真快啊。就这一会儿工夫，他又写完了一截。阿常默默祈愿：菩萨快点好起来吧。他的算术也需要被拯救。比起等待那虚无缥缈的琉璃菩萨给开智，他还是更想自己学会。

　　下课钟响时，木夫子站在门口，声音平板地宣布。

　　“明日无晨练。”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在寂静的课堂里格外清晰：“明天正午将举行飞升仪式，庆贺有学员修行圆满。你们明早直接至静心苑门外候着，协助布置仪式场地即可。”

　　飞升仪式？
　　阿常心里咯噔一下。昨日文夫子故事里那圆满的僧人，那追随菩萨左右的结局……骤然变得清晰又森然无比。他又想起每一个飞升者背后都有一个去修心的同伴，不由得更慌了。

　　他下意识看向迦蓝。
　　傻菩萨依旧垂眸看着未算完的题目，长睫在眼下投出安静的影，对即将吞噬一切的漩涡，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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