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之下

　　接下来的两日，是沈青瓷人生中最为漫长且焦灼的等待。
　　那支刻有暗号的狼毫笔，自那日午饭后，便静静地立在笔架之上，再无任何异常。
　　送饭的仆妇依旧准时出现，沉默地放下食盒，沉默地离开，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木偶。
　　门外守卫的呼吸声沉稳而规律，仿佛两尊不知疲倦的石像。
　　每一刻，沈青瓷都在期盼着门外能响起不一样的动静，期盼着周平或者他手下的人能接收到信号。
　　然而，日升月落，厢房内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唯有死寂。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
　　是她高估了周平的能力？还是那暗号终究太过隐晦，未能被察觉？又或者，周平已然暴露，连同他那刚刚萌芽的线人网络，一同被陆绎或“玄翼”连根拔起？
　　各种不好的猜测在她脑海中翻腾，啃噬着她的理智。
　　被软禁的方寸之地，此刻更像是一座精心打造的囚笼，缓慢地消磨着她的意志。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盯着那支笔，转而将全部心神投入到对已知线索的反复推演中。
　　她闭上眼，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那块“观星阁”残拓的每一个细节，那些扭曲的“云虫书”，那指向废弃砖窑的星图节点……慕容将此物给她，绝不仅仅是试探，这背后必然关联着“玄翼”更大的图谋。
　　还有“博古斋”。
　　这是慕容唯一明确提及，且与她之前密档记录中资金往来异常的古董商重合的线索。
　　如果周平那边无法行动，她是否就彻底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只能坐以待毙？
　　就在她心绪愈发沉重，几乎要按捺不住，思考是否要冒险尝试其他更激烈的方法时，转机，在第三日的清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送早膳的仆妇照例将食盒放在桌上。
　　今日的粥似乎比往常更稠一些，旁边还多了一小碟平日里不曾有的、看似是赠送的酱菜。
　　沈青瓷起初并未在意，她心如死灰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
　　然而，就在粥碗见底，她准备放下碗时，指尖忽然触碰到碗底似乎黏着什么东西！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动作却丝毫未停，如同无事发生般自然地将碗放下，用宽大的袖袍遮掩，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黏在碗底、仅有小指指甲盖大小的、卷得极紧的纸卷抠了下来，迅速纳入掌心。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引起门外守卫丝毫察觉。
　　她强压住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跳，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慢慢吃着那碟酱菜，直到仆妇进来收拾碗筷，默默离开。
　　房门重新落锁，脚步声远去。
　　沈青瓷立刻起身，走到房间光线最弱的角落，背对着门口，这才颤抖着摊开掌心，将那几乎被汗水浸湿的微小纸卷展开。
　　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字迹歪斜，显然是仓促间用左手写下：
　　“笔信已收。狗娃安。博古斋，江南客，觅前朝玉璜。”
　　是周平！他收到了暗号！并且动用了狗娃这条线，甚至可能已经接触到了博古斋！
　　“江南客，觅前朝玉璜……”沈青瓷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周平在告诉她，他已安排人手，伪装成从江南来的收藏家，进入博古斋，目标是寻找一件特定的“前朝玉璜”！
　　她瞬间明白了周平的意图！博古斋与“玄翼”关系密切，其中流通的古玩，很可能隐藏着传递信息或记载秘密的媒介。
　　这件“前朝玉璜”，极有可能就是下一个关键线索！周平这是在用行动回应她，告诉她调查仍在继续，并且已经找到了明确的方向！
　　一股混杂着激动、欣慰与担忧的热流涌上心头。
　　周平果然没有让她失望！在这孤立无援的绝境中，这条来自市井的、微弱的联系，成了她唯一的希望之光。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撕成碎片，放入口中，和着唾液艰难地咽下，彻底销毁痕迹。
　　现在，她能做的，依旧是等待。
　　但这一次的等待，与之前截然不同。
　　她的心中重新燃起了火焰，她知道，在囚笼之外，正有人冒着巨大的风险，为她劈荆斩棘。
　　她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和耐心，不能流露出任何异样，以免引起陆绎的警觉，给周平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接下来的半天，她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拿起一本之前未曾看完的、关于前朝典章制度的杂书，靠在窗边静静阅读，仿佛已然接受了被软禁的命运。
　　然而，她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她时刻竖着耳朵，捕捉着门外的一切细微声响，期盼着下一次送饭时，能再次得到周平的消息。
　　时间在期盼中缓慢流逝。
　　终于，到了午膳时分。
　　房门再次被打开，仆妇提着食盒走进。
　　依旧是沉默地布菜，沉默地垂首侍立一旁。
　　沈青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状似无意地扫过仆妇的手和食盒，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她慢慢吃着饭，心中不禁有些失望，难道周平那边遇到了困难？
　　就在她快要吃完，仆妇上前准备收拾碗筷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仆妇在伸手接过沈青瓷递来的空碗时，她的指尖，极其快速而隐蔽地在沈青瓷的手腕内侧，轻轻点了三下！
　　沈青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三下！这是她与周平约定的，代表“事已成，待讯息”的暗号！
　　她猛地抬眼看向那仆妇，对方却依旧低眉顺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接过碗筷，如同之前无数次一样，默默退出了房间，关上门，落锁。
　　一切恢复寂静。
　　但沈青瓷的心，却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再也无法平静！
　　事已成！周平他们得手了！他们成功在博古斋找到了那件“前朝玉璜”，并且获得了关键信息！
　　狂喜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心房，让她几乎要抑制不住呼喊出声。
　　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才将那几乎脱口而出的激动压了回去。
　　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点点水光。
　　那是希望的曙光，是她在绝境中，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勇气，以及那未曾泯灭的信任，生生凿开的一道裂缝！
　　她不知道周平具体得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但“事已成”这三个字，足以支撑她度过接下来更艰难的时光。
　　她重新坐回窗边，拿起那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中飞速运转着。
　　信息已经获取，下一步，周平会如何将具体内容传递进来？通过同样的方式？还是会有其他安排？
　　同时，她也感到了更深的危机。
　　周平他们在博古斋的行动，是否会被“玄翼”察觉？陆绎是否也在暗中监视着这一切？她必须尽快得到具体信息，才能判断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就在她心潮起伏之际，傍晚时分，那名仆妇再次送来晚膳。
　　这一次，当仆妇将一碗汤羹放在她面前时，沈青瓷敏锐地注意到，汤碗的碗沿上，沾着一粒极其微小的、看似是不小心溅上的、颜色深沉的酱料圆点。
　　她的心猛地一动。
　　待仆妇离开后，她立刻用手指蘸了少许茶水，轻轻涂抹在那酱料圆点上。
　　深色的酱料慢慢化开，露出了下面掩盖着的、一个用极细针尖刻出的、几乎肉眼难辨的符号——那是一个简化了的飞鸟翅膀轮廓，旁边还有一个代表“内壁”的箭头！
　　沈青瓷的瞳孔骤然收缩！
　　玉璜内壁！信息藏在玉璜内壁！
　　周平无法将具体内容传递进来，但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最关键的信息获取位置！博古斋的那块“前朝玉璜”，其内壁刻有线索！很可能是“玄翼”用于联络或记录的标记，甚至是……某种地图或名单的片段！
　　她必须知道内壁上具体刻了什么！
　　然而，如何将如此具体的信息从外面传递进来？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碗底藏信、肢体暗号已是极限，想要传递复杂的图文信息，难如登天。
　　就在她蹙眉深思之际，目光无意间扫过笔架上那支紫竹狼毫笔。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异想天开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桌边，再次拿起那支笔。
　　指尖感受着紫竹温润的质地，以及……它作为一件“器物”的本质。
　　金石，金石……《金石谱录》……玉璜是金石之物，这笔杆，又何尝不是？
　　一个清晰而冒险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她需要等待下一个时机，需要外界的配合，更需要……赌一把陆绎对她这“废弃棋子”是否还保留着最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注”。
　　她轻轻摩挲着笔杆上那四个小字——“守静致笃”。
　　这一次，她不再觉得这是讽刺。
　　静，是为了等待最好的时机；笃，是为了那孤注一掷的决断。
　　金石为证，暗藏玄机。
　　而她，即将在这无形的战场上，完成一次绝境中的信息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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