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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歌互契
十六年,李悬音在冷宫里住了十六年。原本只有她一人,舅舅偶尔会来看看她,实时汇报宫里的情况,今日哪个李氏子弟又被戕害,明日哪位姓李的姑娘又被侮辱……一直到她十一岁,也是在冬日,舅舅说,以后不会再谈及李氏子民的事——因为都被齐永杀尽了。远到上百年不联系的李氏旁支也一个不留,多么歹毒谨慎小心的人,生怕有一天李氏的人来找他索命。可偏偏,他最得意自信的皇宫里,就住着一个。
李悬音十二岁的时候,问起黄邱,他是怎么把自己救下来的?那场大火,连烧三座宫殿,除去皇亲贵胄,就是宫仆都烧了上百号人。
黄邱说,他早在盛平皇帝禅位之初,就与明惠皇后联系上。明惠皇后知晓内情,也早已料到齐永会背信弃义,对她们下手的一天,恳求她早年救过一场的弟弟,救救自己的两位女儿。
黄邱在明惠皇后的帮助下,浑水摸鱼当了太监进入宫内伺候,无意中听见齐永的一名心腹讲话,要火烧明惠皇后及盛平皇帝二十三位妃嫔包括李悬音在内的八位皇子公主。只是当他筹划好如何施救时,火势已烧了一座宫殿,他见到明惠皇后时,她只剩下一口气,忙把自己死死护在身下的两位公主交到黄邱手里。
黄邱虽对明惠皇后多有不舍,可也拎得清事情轻重缓急,在明惠皇后面前下跪叩了三拜,就赶紧一搂一背两位公主要出逃。
可刚出明惠皇后所在的那座宫殿,就发现怀里的云雅公主怎么拍都拍不醒。他用一手指探入鼻息——毫无生息,他又将耳贴于其胸口,不闻心跳。黄邱惊得一时傻住,还是在听见有脚步声才回过神来,含泪将云雅公主放下,背着李悬音躲避看似在灭火实际对李氏相关之人砍杀的官兵。一开始决定好的出逃之路被堵死,无奈之下只能躲入无人在意的冷宫之中。
他很愧疚,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的心魔,他甚至都没能带小公主逃出那座火坟场:“悬音,是我没用,没能救出你妹妹。”
李悬音虽才十二岁,可自小的经历让她没有这个年纪的孩童该有的纯真,她什么都明白,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一点都不怪黄邱,相反,非常感激。要不是她,她也活不下去,更谈不上潜伏在冷宫之中为将来有一天为她父母妹妹报仇:“舅舅,母亲不会怪你的,同样的,我也不会。”
黄邱打开他带来的一些肉和饼子,铺开来,让她吃。
李悬音一手抓饼一手夹肉,狼吞虎咽:“舅舅,我想问问,你现在藏在什么地方?每次来会不会被人给发现?”
“还有,我不能出去吗?”
黄邱大拇指揩去她眉毛上挂着的雪,摩挲着她脸颊因保暖不够而干裂通红的皮肤,吸了吸鼻子,呼出口带烟的气:“你母亲是个心善的,为太子妃时救下的一名小太监目前在一位皇子跟前伺候。他母亲是个有野心的,因此那位公公在其他下人面前也算得上扬眉吐气说得上话。我在救你出来的第一天就联系上了他,他寻了个机会,让我在齐永面前露面,齐永将我指配给了他女儿作先生。”
他神色变了变:“这位小姐,将来会有大用,只是你年纪尚小,很多事情可能还不知如何理解利用,等你大了一些,我再教你怎么走这步棋。”
黄邱会变戏法,会将自己的脸化作千百张不同的脸,他在李悬音面前展示过,因此她就不问,难道齐永就没对他这张烧伤过的脸怀疑忌惮吗?
李悬音点点头,将一块饼子塞黄邱嘴里:“舅舅,你也吃。”
黄邱低眸看着自己嘴里的半块烧饼子,笑了笑:“舅舅知道你一个人在这会孤单害怕,但齐永仍没有放弃搜查李氏之人,目前来看,只有最不起眼的冷宫最安全。”
李悬音十三岁前的两个月,齐永搜查李氏之人的风声松了一些,黄邱偷摸将李悬音带出去一阵。一是想让锦瑟门中人认认自己的门主,二是担心她在冷宫里待久了对身体不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散散心。
也就是在这次,她用一块烧饼子救了比自己大几个月的杨巧的命。杨巧因家中父亲赌博惹了不该惹的人,被人追杀,家破人亡,是自己的哥哥,将自己藏在烧火用的柴垛之中,才侥幸捡得一条命。
可再睁眼时,是父亲的身体与头颅分家,是母亲被一刀毙命,是哥哥被卸了两条胳膊,死都未能瞑目,直直盯着自己这个方向,死了都担心自己疼爱的小妹被人发现。
她捂着嘴,不敢大声哭泣,跪在哥哥的面前,替他合上双眼。她在哥哥旁边睡了一夜,再醒来时想做三口棺材把父母哥哥给葬了。可家里的钱都让父亲输光了,于是她不高的个子扛着家里仅剩的唯一值钱的斧头,赤着双脚走到离家十里外的山上砍柴,等扛着一摞柴回来时,发现家被烧得精光。那群歹徒生怕邻里发现官府追究,去而复返,将她家几座草木屋连同三条尸体,烧得一干二净,父母哥哥的尸体,化为连着尘土的灰烬。
她变得无家可归,一身破旧衣裳,整日夜流浪街头,成了乞讨儿。每天不是担心讨来的钱不够吃饭或是被自己个子高的抢走就是提防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对自己的觊觎。
她样貌算得上清秀,为了不被獐头鼠目之人骚扰,每晚都会偷入一家中,摸些锅底灰擦脸上。
可那日下了雨,她脸上的灰被浇了一些,眉目显露出来,一膀大腰圆的老爷要抓她去做外室。她跟着哥哥学了些三脚猫功夫,又趁着下雨,挣脱溜出了城,可却因为连着两天未吃饭,晕倒在了飞云城外。去锦瑟门的建地,必要路过飞云城,也就是在这时,李悬音看见一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子,晕倒在一草垛之中,脸被雨水冲刷得苍白。
她身上只有黄邱每回都会带给她的烧饼,她喂了杨巧一些,她勉强活了下来。
在外待了两个月之后,回到与“暗无天日”无异的冷宫,没过两日,她生辰当天,竟来了新人。
一位娘娘,说是在齐永面前说错了话,被折了双腿,丢入冷宫中,由她自生自灭,倒是还配了一同样犯了错但罪不至死的太监,每日负责在门口领吃食。
李悬音当天晚上就撞见了那太监,她情急之下随口胡诌自己是伺候嘉懿公主的婢女,犯了错被罚到这里。那太监盯着她瞧了一会,没说什么话。
李悬音担心他出去乱说话,起了杀了他的念头,后来这太监每次都缠着那些送饭的说自己胃口大,求着多送一些。反正都是些快馊了的,被他求了几次,送饭的宫女烦了,肩膀受些累,是肯多带了。每次他和那位娘娘吃完,能多出来一些给她。
李悬音心肠一软,自个也捉摸不定了。等到黄邱偷摸与她见面时,和他说了这件事。
黄邱说:“既然他没乱说话,那就留着吧,不然杀了还会遭来一个新的,麻烦。”
李悬音点头,但还是不放心,每天跟在那太监后面监视他,有时候看他在门口留得久了心里都会很不安,想凑上前去听听,他又嫌弃地挥挥手,端着一盆子东西进来,李悬音只得悻悻退下。
一直到两年之后,那位娘娘染了风寒,咳喘严重,又没有大夫看没有药喝,没能捱过那个冬天。那太监对着送饭的宫女说了几次,让人抬出去埋了。可这妃子既是折了腿又是被打入冷宫,没有天子的命令,她们哪敢擅作主张?再说了,进了冷宫的人,本就是死也要死在冷宫,不论是人是鬼,都要一辈子困在这阴冷寒凉之所,自古就没有抬出去的道理。
那太监没法子了,李悬音琢磨着,帮她清洗了脸庞和身子,在后院挖了个坑,和太监一起,把人给埋了。
“她既敢公然反抗皇帝,挑战天子的威严,那就是不想待在这处了。可是没想到,竟是死,也逃不出去。”李悬音给她点了两片枯黑的树叶子,惋惜地呢喃道。
太监在这大冬天里忙出了一身汗,一脚把那着了火的树叶子给踩灭了,侧着脚掌往上堆了层雪,挥着手赶李悬音离开:“去去去,有罪之人不配被祭奠,烧火燃烟把人引来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李悬音反应过来,心里有些后怕,愣愣地看地上盖了雪的小坟堆和太监,半响才离开。
自那次以后,不知怎的,李悬音彻底放心下来,他不会乱说。
从离开到现在,虽不到一年,她却觉得,恍如隔世,一切都变了好多,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把他双眼戳瞎了,再见时,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出自己的声音。
冷宫之内。
自瞎了眼,刘树就鲜少走动了,手脚一天比一天僵硬,身子骨大不如前,虽生活比以前好过了许多——吃喝都是热的,冬日有碳有袄子,冷不着饿不着,可刘树就是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
他跪坐在一棵梅花树下面,双手并在一起捧雪,自顾自地耍着。以前那丫头没走的时候,什么事都要他操心。夏天热得喝不上一口水他就偷摸着溜出去,寻一处不住人的宫殿和那负责打扫的婢女讨口井水喝;秋天的时候气候干燥,身上痒,就会自己做把刷子挠背;冬天的时候冷,他就会捡婢女太监都嫌弃的碳到宫里烧,求着送饭的妹子们施舍一床她们盖稀了的褥子;春天倒是没什么好愁的,无非是整日背手溜达,时不时骂那丫头两句解解闷,因为那丫头也会撅着脾气骂回来,并不会吃亏。
现在人不在了,吃用都不用他愁了,他一把腐朽的老骨头,一天比一天不中用,每日都等着时辰到了,有人来送新鲜的饭菜,吃完了就歇下。
宫里来了新人,两位,都不太好相与。一个是一靠近就大喊大叫,一个是不许他靠近另一个人,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冷冰冰的,随时要取了他的脑袋。他虽后半辈子就注定老死在这了,却也没有现在就寻死的打算。人命很珍贵,早年他家那个村子闹灾荒,全家上下七口人,全都饿死了,就他一个人坚持逃到了京城,遇到发善心的老爷赏馒头吃,侥幸活了下来。后来走街被当时领头的公公看上,净了身入宫,在贵人身边伺候。可不小心撞见了贵人的秘密,担心被灭口,就故意犯了点不痛不痒的小错,被罚到冷宫里伺候得罪了天子的弃妃。现如今,已经过去了快十年,他差不多在冷宫里熬了十年,也不知还能熬多久。
咚咚咚。
瞎了眼之后,刘树的耳朵就格外敏锐,一点小动静都能让他有强烈的反应。今天的敲门声,似是不太同以往?以往的敲门声震天动地地响,毫不客气,可今日的,轻了许多。
他丢掉手里的雪,扶着树根蹒跚地站起来,一步一脚印地往门的方向走去。他拉开门闩,弓腰低头,献出自己的双手。
李悬音看着仅过了一年就苍老不已的刘树,眼眶猝然就红了,心中五味杂陈,久久说不出话,颤抖的手伸出去,刚要触碰到他,又猛缩了回来,点了点采桑肩上挎着的饭菜和三碗七宝五味粥,示意她交到他的手上。
“今日来的可是什么不方便说话的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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