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不知相(三)
阴郁、恐惧以及那无法摆脱的死亡隔着上百年光阴一次次重现,沦陷的会稽城宛如一个巨大坟场,鬼气森森,让人闻之色变。
倏然从梦魇中惊醒,周盈脚底一阵阵发凉,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被汗水浸透。粘腻的触感让人十分不适,周盈定了定神,下意识想找什么东西来把掌心积蓄的汗渍擦个干净。
一抬头,视线恰巧落在正前方一尘不染的窗台上,两片枯黄打卷儿的竹叶静置其间。
阳光穿堂而入,真实而明媚。
无数细小浮尘在眼睛底下逡游,周盈试着把手掌弯曲又打直,动了动手指头,试图快点儿唤起知觉。然而,不知是睡了太久还是伤势作祟,每一个动作都格外生疏滞涩。
她尝试回忆昏迷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就发现脑子也不够灵活,记忆被切成无数细小碎块。
碎片拼凑出残影,地面飞快移动,海若渊半刻不停地背着自己往什么地方跑去。
看不清的路尽头……是个女子。
女子周身上下蒙着一层迷离朦胧的光晕,她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沉静得如月光无声洒下。
周盈怀疑这只是一个梦,因为她始终无法看清女子的脸。
思绪越发清晰,所有感官都开始苏醒,周盈注意到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这一变化让她立即警觉。周盈急忙去摸怀中的金鱼草,一摸,胸前浑无一物。
这时,门外传来细微脚步声,脊背瞬间像猫一样弓起,黑黑的眼睛一动不动,警惕地盯着房门。
下一秒,门轻飘飘推开。
那是一种无法言述的感受,自以为的幻想在这瞬间不可思议地与现实产生了梦幻的联结。看见女子瞬间,整个大脑都被一种荒谬、巨大的震撼敲击,周盈甚至没机会思考这人是敌是友,是善是恶,一个无比浅露直白的念头就这么遛了出来———
那张脸究竟长什么样子!
女子周身上下都散发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辉,温和而耀眼,看了直教人挪不开眼睛。
滑如绸缎的乌发从轻若烟云的面纱下泻出,朴拙简雅的笠帽在女子头上就像朵轻飘飘的云,视线一路往上,呆怔地定格在看不见的脸上。
“咳——咳——”周盈一直在发呆,不龟手终于无法忍受,出声打断。
与之相比,六羽声音显得更为平和,她提醒:“你的伤已经治好,但还需修养三天。三天之内,不能随意和人动手。”
周盈这才渐渐回过神来,一股凉滞之感后知后觉地从小腹传来。打哪儿痛儿哪儿,背后偷袭之人分明拍中心口,现在痛的却是小腹。
周盈心里纳闷,随即,她意识到极有可能是面前的两人救了自己,只是……海若渊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想了想,她问:“是你们救了我?”
不龟手冷哼一声:“我可不敢居功。”
周盈看向六羽。
不龟手打量她一眼,扭头离开。
还不等周盈说些什么,六羽说:“三天后他会来接你。”像是为了给这个时间一个理由,六羽提醒道,“你的伤不轻,最好静养。”
“你是谁?”周盈忍不住看她,眼睛发亮。
“你总会知道的。”六羽漠然地说,“我想知道,是谁伤的你?”
周盈被她问住,自己差点儿就被打死,偏偏连是谁下的手都搞不清楚。意外发生得太快,从头到尾周盈只隐约记得一个身影。应该是个男人,瞧着年龄不大,就是有点疯疯癫癫的。
说不准真遇上疯子了,周盈想,冤大头也没她冤。
她只能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这句话一说出口,周盈敏感地察觉到女子叹了一口气,很轻,但直觉告诉周盈,她很失望。
“你能给我说说当时的情况吗?”六羽问。
周盈有点犹豫,但还是答应。有关玲珑骨的一切自然不能说漏,想来想去,她只说自己和盗指玄冥有仇在先,打斗时被人偷袭。隐去不能说的消息,她极力详述当时情景。
六羽听了,没质疑,也没继续追问,她说:“我救你,这是我们两人的事,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说得直白,周盈点点头:“这是自然。”
初次见面,周盈自觉与她素昧平生,何况她来意不明,怕她提出些自己不能做的事,说完,周盈补充道:“但我只做自己能做的事。”
六羽同意,然后对她说:“我要你答应我,永远不准对伤你之人出手,更不准让别人替你寻仇。”
周盈吃了一惊,倒不是觉得无端被打还不能去□□憋屈,只是没想到她居然会提这种要求。
一个想法不受控制地冒头。
“你知道那人是谁?”周盈试探地问。
“你不用多问,只说答不答应。”话语里面虽不带一点儿威胁的意思,但也让人无法拒绝。
周盈心里明白,这女子提出这种要求只怕与那人是旧识。但她既然不准自己寻仇,为何还多此一举,出手救了自己?
难道和海若渊有关?
又想,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救了自己,而且看上去人也不会太坏。周盈对她承诺道:“我答应你,绝不向伤我之人报仇,更不会暗下黑手。”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见个红衣女子走了进来。周盈倏然回神,眼睛瞪大,几乎脱口而出:“欢山丹契!”
欢山丹契手上端了碗乌黢黢的汤药,这玩意儿气味逼人,细闻有种直冲天灵盖的气势。欢山丹契伸长了胳膊,把药拿得离自己老远,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她张口本想喊六羽,发现周盈介有煞事的盯着自己,不禁与之对视,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
“我们认识?”
说着,赶紧把药往周盈手上塞,让她趁热快喝。
周盈显然被她搞懵了,毕竟上次见面,她可是对自己视若仇寇,句句针锋相对。现在却大发善心,如此和善地给自己端药倒水,说话还这么闻声细语。
周盈心里面直打鼓,才几日不见,这姑娘怎就转了性子,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变了个人!
周盈终于反应过来,她才是变了的那个人。两次与欢山丹契见面,她都是以男身相见,但男女两相完全不同,欢山丹契自然认不出。
周盈把药一饮而尽,继续装聋作哑,说:“也不是,就是看着姑娘有些……面熟。”
“欢欢,我们走吧。”六羽说。
“不龟手还不知道呢!”欢山丹契道。
“我们下了山,他看得见。”周盈看见她又转向自己,“你答应我的事要记得。”
周盈道:“不敢忘。”
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周盈心里一阵琢磨。
欢山丹契是晴岚山市四方卫之一,四方卫她已经见过两人,其他两人,周盈记得,一人唤鹘伶,一人好像叫江山还是江山秀,应该都是男子。
这女子和欢山丹契如此亲密,搞不好和晴岚山市脱不了关系。周盈猛然惊醒,心里跳出一个名字:六羽。
她从床上跳起,倚窗望去,发现山上的竹子无缘无故倾倒了一大片,若再细看,就发现切面均匀利落,似乎是被人用刀子极快削断。
六羽与欢山丹契此时已经绕到山下,即将走出周盈视野。
她们旁边还跟了匹白马,正是出现在死人谷那匹。
第一次见到欢山丹契,她说来荒山孤岭是为了寻马,她没骗人。
周盈目不转睛盯着随风飘动的白纱,山口风来得急,似乎下一秒就能把白纱掀飞。
忽然,六羽好像察觉到什么,朝竹屋的方向极快看了一眼。
一上一下两道“目光”交汇刹那,周盈心脏猛地一颤,她能清楚感受到面纱底下的“看”,但无法揣测那个眼神究竟藏着什么含义。
十八学士说过,四村惨案发生后,四方卫在边境与巡视的明师发生冲突,而欢山丹契的确对公室抱着极大敌意。
周盈觉得奇怪,海若渊使了何处神通,说服六羽救她?
这几天她一直陷入昏迷,现在有时间琢磨,脑子却像灌了浆糊,零零碎碎的线索全部纠结成一团。
传言不假,灭了戴府后,玄冥帮扬言七日屠城,会稽城居民虽逃过一劫,却全部死在恶鬼手上。
一起死的还有金刀卫。
商音竹与戴眉山失踪之后,公室派金刀卫入城查探。周盈记得清楚,当时商音竹收到阿枚来信,信中说她已经前往公室。前后一联系,金刀卫入城查探,多半与阿枚有关。
或者说,是受阿枚托付。
屠城之日,会稽城中突然出现一束红色光影,从城门直接飞到盗指玄冥面前,在盗指玄冥嘴巴留下个无法愈合的疤。
那道红色光影其实是把刀。
霍安着急忙慌跑进来时,好像说……周盈努力回忆着,他说,赦命青鸟出现了。
那么……周盈忽地一惊,盗指玄冥败走是因为六羽。
*
六羽与欢山丹契离开后,不龟手再也没主动现身。周盈又在床上躺了一天,身子稍微利索点才开始下床走动。
这伤来得奇怪,伤势很急,却没伤到一点儿筋脉。小腹的不适也渐渐缓解,并不妨碍正常走动。
周盈站在窗外瞟了一眼,入秋后,外面的世界都是死气沉沉的,清凉台漫山遍野都种了竹子。平日瞧着也没觉得有哪里好看,甚至还有些枯燥无聊。但是天气一冷,就知道它的好了常绿不调,闻着还有股淡淡的的清香味儿。
只要别开花,竹子是开花就死的东西。
周盈又在周围随便转了一圈。许是图方便,清凉台上的房子皆就地取材,一律用竹子搭建而成。
正对着入山口的是一间稍大点的屋子,门户紧闭,地上却有新鲜的脚印。
显然,是不龟手的房间。
打山市二人离开,不龟手就没露过面,一整天见不到半个人影,偌大的清凉台静得发慌。
周盈想,这清凉台还真够清凉的。
她犹豫着要不要去拜访下清凉台主人,又想起不龟手似乎并不喜与人交往,恐怕未必待见自己。
于是,只好不凑上去招人嫌。
一圈逛下来,周盈肚子饿得叫了一路。所幸,她睡的屋子旁边就是厨房。厨房没上锁,大有任君自取之意。
可惜里面空荡荡的,别说新鲜瓜果蔬菜,就是半片叶子也瞧不见,只有个一人高的大瓮,瓮里装满了米。周盈翻箱倒柜,终于在柜子里找到几只碗。
周盈瞧着空碗,肚子直咕咕,心里直叹气。
她站在窗子边上,望着外面,一阵惆怅。
这时,林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扑哧来扑哧去,周盈定睛一看,是几只肥鸟。
平时要抓几只鸟不过是手到擒来,但周盈受伤未痊愈,六羽叮嘱她三天内不能动武。她琢磨半天,动了心思,便去大瓮里抓把米,又去找了个装药的大竹筛子,取根长线,线的一头绑上竹枝,用之撑起竹筛,然后躲在边上守株待兔。
入秋后,山里面瓜果早早落地,鸟雀不好找食。果然,没等多久,陷阱边上就聚了三只鸟。
周盈在一旁盯着,看着几只呆头鸟蹦蹦跳跳,毫无戒心往竹筛里面钻。瞅准时间,她猛地一拉,竹筛豁地落下。
里面紧接着传来翅膀的扑腾声,周盈大喜过望,喜滋滋跑过去。
她饿得头晕脑胀,捉住鸟,三下五除二拔毛洗净,架火美美烤了。
小时候,炎君也会捉些山里的鸟啊兔子啊,架起火,烤熟了就是一顿饱腹。周盈有样学样,做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不一会儿,滋滋的油香儿徐徐飘起。
鸟烤熟,米香味儿混着咕咕热汤翻滚之声打锅里冒出。周盈盛了碗粥,又挑了只最肥最大的鸟,殷殷给不龟手送去。
她敲了敲门,稍待几秒,就听见屋里面传来脚步声。不龟手把门打开,眼睛从门缝里面露出,毫不客气地盯着周盈。
周盈也不看他臭脸,问他:“我煮了白粥,你要用些吗?”
不龟手眼睛里的不悦没有一丝和缓,他从门边递出个小瓶子。
“肩膀受伤,这是药,拿去。”
周盈受宠若惊地接过,冲他笑道:“多谢!”
不龟手嘴角一撇,冷冷道:“我不是心甘情愿救你,不用你说谢,病好了赶紧走人。”
周盈被他呛了一句,把粥近了近:“刚煮的,喝吗?”
不龟手像是被她问烦了,伸手就要去关门。然而,关到一半,忽然闻到空气中有股肉香味儿。长眉一皱:“你还做了什么?”
周盈把精挑细选的肥鸟递到他面前:“这个,你吃吗?”
看见周盈手里面拿着的东西,不龟手脸上的不耐烦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震怒。啪地把门掀开,不龟手豁地跳出来。指着那只鸟,手指不住颤抖:“你……你!这是鸟?!”
周盈点点头。
不龟手气得浑身发抖,脸迅速涨红:“你用瓮里的米捉的?”
“还有竹筛。”周盈道。
不龟手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谁准你捉我的鸟!”
“你吃什么不好,偏偏要捉它,我………我。”不龟手被气得脑子里面一阵天旋地转,“我的鸟啊!”
周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犯了他的忌讳,忙道:“对不住!对不住!”
见不龟手一脸悲痛欲绝,周盈试探地问:“要不我给它埋了?”
不龟手拂袖而去,门啪地关上,声音震耳欲聋:“滚!”
周盈喝了几大碗白粥,又跑去林子里挖了个大坑,把三只鸟安葬。回屋时,天色已经黑透。微风徐徐吹来,竹林里格外安静。
周盈正要往屋里走,一晃眼,竹林里极快闪过一丝火光。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