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珏

作者:泠汀冬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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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囊


      一行人总算入了庆寿宫,刚巧遇上来此请安的右仆射。

      只见他步履匆匆,手里攥着一纸表章。面上虽不显,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此时的他心情实在不错。

      清华蹙蹙眉,强压下心头的不悦,勉强与其问了礼。

      人与人之间,有时着实是要看点眼缘的。好比现在——

      明明钱炳怀与风华身材相近,可孟珏却总觉得那痴肥的仪态属实……

      入不得眼。

      “尚宫,这位便是……”

      独孤家的两位钱炳怀自然见过,于是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孟珏的身上。

      “回相公,正是永和公主。”

      钱炳怀目露精光,审视般再次看向孟珏。犹如胶质的目光死死黏在她身,不自觉就让孟珏生出一丝反感。

      且在此时,风华被那黄澄澄的纸张吸引,单手便抢过了来,如诵书般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

      “……着给事中陆齐…嗯……调颖昌府……唔…什么……粮驰往……”

      风华读得磕磕绊绊,钱炳怀连忙夺了回来。他脸色僵硬,瞪大的双眼几欲喷火,可在触及独孤风华那稚呆愚笨的模样时又不得不憋回去。

      这个蠢货!

      骊娥钱炳怀二人不约而同在心里默念,所指为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骊娥见钱炳怀揣好表章,这才意有所指地让开道:

      “相公怕是还有要事,还是尽早离宫,免得耽误了行程。”

      钱也正怕太后问责,只听骊娥说完便忙不迭向外奔去。临走前还心有余悸地回头瞧了眼。

      殿内,鎏金的鹤顶炉升腾着青烟。太后斜靠在榻,与崔夫人谈笑闲聊。庞湘君端坐在下首,原本低眉顺眼地拿着美人锤替太后轻轻捶腿,只是余光刚一扫到孟珏,脸色便阴沉下来。

      “回来了。”

      太后扫向庞湘君,只一个眼风便震住了她。她伸手,借庞湘君直起身,眉目慈爱地看着众人。

      “你这孩子,怎么不紧紧跟着呢。”

      崔夫人快步上前,一把攥住风华。口中满是埋怨,手上却是温意。她上下打量着风华,见他无事这才彻底放了心。

      “这位便是永和公主吧。”梁司设来时已和她说了大概,因此崔夫人见了孟珏满是笑意。“果真同永济县主有六分像。”

      孟珏眨眨眼,脑中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清华与她说过得那则趣闻,下意识就朝清华看去。而清华也正想着此事,见孟珏看来,二人均是抿唇一笑。

      “瞧这两个孩子,倒像是亲姐妹一般。”其实独孤清华性情偏冷,除却家人,崔夫人难得见她与外人露出如此真心的笑容,又见自家小儿子黏着她,对孟珏的态度愈发和善了。

      “是啊,谁家要有这两株花放在身边,那才真是享福了。”

      太后呵呵一笑,目中精光又是一闪。她正要开口,却又听一道娇音自殿外传来:

      “我的好娘娘又在夸赞谁家的儿女呢?你们呐,若再每天扎堆儿似地在娘娘面前显眼,那我这个当儿女的迟早有一天要退位让贤喽。”

      珠帘被人掀开,钟霁一袭红衣,乌发飞扬,一把挤开庞湘君,整个人扑到太后怀中。太后恨铁不成钢,双臂拢着钟霁,用力点了点她的额头。

      “你瞧瞧你,还一国的公主呢!心气肚量就这么一丢丢大!叫人看了笑话!”

      钟霁撅撅嘴,见崔夫人望来的调笑目光,玉面一红,登时又往太后怀中钻了钻。

      “娘娘!”

      一派娇憨引得众人前仰后合,便是骊娥也忍不住弯了嘴角。

      “好了。”良久之后,太后才总算推开钟霁。她瞧了眼一旁静立的平珍儿,亲热地朝她招招手。

      “好孩子,怎么傻不登登的?你把药交给宫女们也就是了。快放下。”

      为叫太后试药,崔夫人预先便带了一副进来,说话间就熬好了。平珍儿面露局促,只在太后开口才敢凑上来。她将药递给骊娥,掌间的灼伤燎得她生疼,她勉强扬起笑轻声应道:

      “珍儿自荐为您侍病,哪有假手于人之理……”

      她说着,余光不由朝钟霁瞥去。但钟霁自始至终连个眼风也没漏给她,只是端着孟珏的手,两人团在一处耳语着。

      庞湘君看在眼里,正想着出言嘲讽。哪知对面风华突然揉揉眼,指着平珍儿腰间扬声道:

      “咦?珍儿姐姐,您最宝贝的那只香囊哪儿去了,风华每次见您都带着的,是不是不小心弄丢了?!”

      风华目露担忧,转头又寻钟霁。

      “欸?!怎么永乐姐姐的也不见了?您也不小心弄丢了吗?风华可以陪您一起找!”

      此话一出,原本还算热闹的场面陡然一冷。

      平家大娘子与永乐之间的龃龉,在场诸人怎会不知?忍着不说不愿捅破,大抵也是照顾平珍儿的面子。只是众人的心思却又不能与风华道也。

      在这一派僵冷中,也就庞湘君还能笑得出来。她先是朝平珍儿瞟了一眼,然后兀自翘起腿,慢悠悠地说道:

      “小郎君,你久不在京有所不知。去年秋天珍娘突发恶疾落了病根儿,如今这鼻子闻不得香,从前不离身的香囊自然就收起来了。至于永乐,当然也是为了体谅挚友才一并收了。”

      “毕竟,人这一生,能碰上几个敢陪自己上刀山下油锅的挚友……你说是不是,永乐?”

      庞湘君挑挑眉,目光直直对上钟霁。明晃晃的挑衅,庞湘君根本不屑隐藏。

      无论是说出真相打平珍儿的脸,还是顺势附和维持表面,总会有人被恶心。不过依着钟霁的性子,想让她承认挚友一词恐怕比杀了她还难受。所以……

      庞湘君这样想着,心头的快意似要溢出嗓子眼儿,想象即将要上演的好戏,总算舒坦地吐出一口气。

      果不其然,这边庞湘君说完,那边钟霁就像没听见一般继续玩弄着衣上的垂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庞湘君心中狂笑,又顾及太后不敢张扬,于是自顾自又接着自己的话道:

      “咦?难道是我想错?可我听守城的侍卫说,当日平家娘子一身濡湿地出了宫,连家都未归便连夜赶回了应天府,用具衣物都是后来送去的,若不是染了急病,还有什么……”

      “湘君姐姐说得是!”

      眼看庞湘君还要再扯,平珍儿终于抢在前头截住了她。

      “去年秋天我生了一场急病,才回应天府老宅休养了一段时间,只是病情急切留了病根,所以现在也闻不得什么浓香……”

      这边平珍儿还在挽尊,钟霁却已听不下去。她蓦然起身,冲着太后行了一礼。

      “娘娘,宫里的暖香熏得我发闷,我想去外面透透气。”

      平珍儿面容一涨,耳边敏锐捕捉到庞湘君不曾压抑的窃笑。她手脚发软,目光下意识去寻钟霁,那人却一脸淡漠,就那样牵着孟珏走了出去。巨大的羞愤感朝颅顶压来,她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与太后告罪,才浑浑噩噩地回了房。

      而钟霁这边也正在愠忿。

      一出门,她便撒开孟珏,一个人闷着头不管不顾地朝前走。孟珏心生担忧,又不敢放她一人太远,只好提着裙摆从后追着。

      太后原籍与张敏一样,都是江南出身。宫苑中自有活水乘凉。钟霁一言不发,到了此处才停下脚步。她死死捏着廊下红柱,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平珍儿曾是我唯一的朋友。”

      孟珏适时停下脚步,她有意与钟霁隔了段距离,目光沉沉地看着少女慢慢剥下她鲜亮明艳的皮。

      “与平珍儿初识那年我只有五岁。”

      庆宁初年的盛夏,在钟霁第八次砸碎庆寿宫抱瓶的时候,骊娥带着她、带着她们来到自己面前。

      大庆门事变,庞氏虽杀了钟锐,可皇后毕竟势大。其留下的党羽不满庞家掌权,在各地掀起大小叛乱。太后用了三年时间平反镇压,期间,枉死、波及之人随便就能填满万字。也因此,朝中仅存中人,对庞家恐惧多过尊崇。素日见了都避之不及,亦能放心将自己的孩子亲手送进宫中?何况还是一个脾气暴戾个性乖张的公主身侧……

      可她对她笑了。

      在她短暂停留人间的这五年里,她从没在阿娘外的人脸上,看到如此这般亲昵的笑容。

      钟霁似又沉浸在了过往。园中四时之景周而轮转,如记忆中般循环往复。可记忆中的那些人,又是什么时候走散的呢?

      钟霁猛地昂起头,眼睫剧烈颤抖着。

      “说来你也许不信,求亲之事我算是宫中最后一个知道的。”

      “或许是娘娘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和亲,抑或者,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用别家儿女替下她的心肝血肉。”

      “得知娘娘已择定珍儿作为和亲人选时,我害怕极了。我怕珍儿真会应允、我怕娘娘主意已定、我怕我就这样害了自己此生唯一仅有的朋友。”

      “可是我错了……”

      “我错了。”

      池水涟漪,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道影子随摇曳的湖水微微颤抖。

      “当我赶到庆寿宫,当我还在拼命思考要如何才能将她规避出去的时候,我看到她满脸厌惧地站在宫外,对着她的娘亲抱怨,将我亲手缝制的香囊丢在地上踩了又踩。”

      “原来她入宫只是为了荣华富贵,原来她从未视我于友,原来我以为的日夜陪伴不过是她一次次的豪赌。”

      “拜废后所赐,爹爹留下的子嗣很少,大庆门事变后,这宫中也仅剩下五哥与我两人。与我交好,意味着她有无数机会能与五哥接触。她要得从来都不是公主伴读,而是皇后宝座。”

      “于是我走上前,夺回那只香囊,一把将它扔进了这池水中。”

      湖风冰凉,直吹得人心口犯冷。孟珏伸出双臂,轻轻将钟霁拥在怀中。直至此时,她才恍然惊觉,原来那个艳丽如凤凰的女子骨架是如此瘦小。

      “可是你还是替她求了情。”

      孟珏只觉手下娇躯一震,她垂眸,对上那双失神的眼。

      “这世上许多的事,就是这样的不公平。与人相处更是如此。”

      “没有物有所值的平等,也经不起货比三家的比较。人心就像一口深井。在等到回声之前,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丢下的东西到底能不能得到回应。”

      “至少你在这段关系中,你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一句自己问心无愧,这就足够了。”

      钟霁愣愣看向孟珏。

      凤眸璀璨,掌心的那段风骨甚是挺拔,好似任何事物都不会叫其屈折。明明自己比她还要大上五岁,那些浸满心酸的话语,到底要经历什么才能如此顺遂地凝练成章?

      钟霁直起身,公主的尊严不允许她展露自己的软弱。她狠狠擦过眼眶,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明艳骄傲的模样。二人相携回宫,碰巧半路撞见了风华。三人索性也不回去,就在这园中玩闹起来。直到日下墙头骊娥来寻才回了宫。

      如昨日一般,孟珏照旧请求侍病。毕竟太后凤体欠安,于情于理她都应来此侍奉。可太后依旧未改口风,只是赞许了她的尽孝之意,未曾应允她的请求。

      独孤献药有功,太后特许叫人赐了饭,孟珏也跟着也蹭了一顿。虽说前头平珍儿与钟霁惹了不悦,可这席到底还是要露面。她自己坐到了偏角,刚巧与孟珏正对。也不知是她敏感还是怎么,孟珏时不时总能感到来自对面的视线,可她借着夹菜望去却又一无所获。

      几次三番,弄得孟珏心中也起了些许涟漪。她迎头看去,却看平珍儿埋头扒饭,整个人缩在角落,生怕被人注意。

      孟珏暗暗起了心思,想起钟霁的故事,脑中警铃登时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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