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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一误入棋局(五)
诏狱。
原本终年不见天日的幽暗深渊,被突如其来的大量火把照得一片通明,反而更显诡异。火光跳跃,映照出墙壁上干涸发黑的血迹和刑具狰狞的影子。
“放肆!无陛下口谕或是太后懿旨,擅闯诏狱等同谋逆!”
狱卒长刀铿然出鞘,却在下一瞬僵在半空——
一道金令破开昏暗,在他惊惶放大的瞳孔中映出九天蟠龙之影。龙身盘踞祥云,五爪张扬欲裂令而出,正是圣上腰间挂着的 “承天御令”。
火光倏地一跳。
玄色暗金蟒袍掠过潮湿的石阶,袍角繁复的捻金绣纹,在跃动的光晕中流淌着妖异的暗泽。楚晞径自向前,靴底踏过地面经年累月的污秽血垢,却似行走于玉堂金阶般从容。那张被火光勾勒的侧脸艳丽得近乎诡艳,眉眼间却凝着冰封千里的寒意。
他未看任何人,目光如淬毒的刃,直刺向甬道深处那间牢笼。
突如其来的强烈光亮刺痛了夜绫柔紧闭的双眼,她惊恐地瑟缩在墙角,双手被缚,嘴里塞着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微弱声响。
牢门被粗暴地打开。
下一瞬,她便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揽入一个坚实而充满冷冽龙涎香的怀抱。嘴里的破布被粗暴却精准地扯掉扔在一旁,头顶传来一个低沉而熟悉,此刻却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声音:
“柔儿,别怕。我来了。”
楚晞低头,动作近乎温柔地去解她手腕上粗糙的麻绳。然而,就在他专注于绳结的刹那,颈侧陡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竟用尽全力,狠狠咬住了他!尖锐的虎牙刺破皮肤,血腥气瞬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或许是因为虚弱,或许是因为别的,这一咬并不算太重,比起疼痛,更让楚晞心口骤然发烫的,是她温热的鼻息毫无阻隔地喷薄在他耳后敏感的肌肤上,混合着愤怒、恐惧与绝望,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致命撩拨。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竟低低笑了一声。麻绳终于解开,他将她打横抱起,丝毫不在意颈侧渗出的血珠,垂眸看向怀中如同受伤小兽般瞪着他的少女,柔声问:“可解气了?”
夜绫柔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嘶声道:“今日杀不了你,总有一日,我必取你性命!”
“柔儿这般狠心,是想还未过门就先守寡不成?” 楚晞抱着她,步履稳健地向外走去,怀中的人拼命挣扎踢打,他却仿佛感受不到,只是将手臂收得更紧,温声安抚,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地上脏,乖,安静些。”
“殿下,这些狱卒……” 紧随其后的心腹侍卫上前半步,低声请示,目光扫过甬道两旁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狱卒。
楚晞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冰冷的字眼,如同判决:
“不留活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火光通明的诏狱甬道中,如同死神的低语。
“是!”侍卫毫不犹豫地躬身。
楚晞抱着仍在挣扎的夜绫柔,头也不回地走向那通往地面的出口,身后,惨叫声与利刃破风声骤然响起,又迅速被厚重的石壁吞没。
慈庆宫后殿,烛火通明。
夜旖缃正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思忖着太后那番话里究竟有几分真情,几分算计。殿内晴窗鹤梦香依旧袅袅,却忽然被一阵凄厉到变形的惊呼悍然撕裂。
“娘娘——娘娘——!”
紧接着,是张公公那拖着长调,哀绝如丧考妣的尖嗓,穿透重重殿宇:“太皇太后……薨了——!”
薨了?
夜旖缃心下一惊,几乎是本能地提起裙裾,朝着后殿声响最骇人的方向疾奔而去。丝履踏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心跳如擂鼓,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坠在胸口。
冲入那间悬挂着重重明黄帷幔的暖阁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血液倒流,僵在原地。
一道极其刺目的赤金色,从高高的鎏金梁上垂落。那是绣着九龙九凤的吉服,象征着无上尊荣与权柄,此刻却空空荡荡,了无生气。
顺着那抹刺眼的金红向上望去……
悬于白绫之上的妇人,头戴缀满东珠的九龙朝冠,身着明黄十二章纹礼袍,面容被垂落的发丝遮挡大半,唯有那双曾睥睨朝堂的眼睛,凝固着最后的不甘与决绝,直勾勾地“望”着下方。
夜旖缃脑中“嗡”地一声,下意识后退几步,脊背重重撞上冰凉的殿柱,才堪堪稳住身形。她垂眸,深深跪伏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依照规制,太后有临朝听政,摄理国政之权。
而太皇太后,则仅掌后宫事宜,再难直接干预前朝。
这是以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在权力交接的关口,发出的最后一声咆哮。她生前临朝称制,执掌乾坤,如今即便输了棋局,身死之际,也要以帝王之尊的规制下葬!这身逾制的冠服,这悬梁的举动,无不是在向新帝,向朝野宣示她不可侵犯的尊严与从未真正放手的权柄。
好狠厉的心性,好刚烈的选择……
难道,真的不能如同靖渊帝那般,退位之后,安享富贵荣华的晚年吗?
夜旖缃闭了闭眼,心底涌上一股复杂的寒意。与这般对手博弈,输赢皆在刀尖舔血。
“皇祖母……?”
一道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声音自殿门口响起。楚怀黎不知何时已卸下了头盔,明甲未除,疾步闯入暖阁。
当他看清梁上那静止的身影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僵在了原地。那张在千军万马前也沉静如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空白的震惊。
“陛……陛下……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张公公连滚爬爬地膝行到楚怀黎脚边,老泪纵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楚怀黎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悬梁的身影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殿内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良久,他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依制……以山陵之礼,厚葬于万朔山帝陵。”
山陵之礼。
历代唯有帝王方可葬入山陵,他终究是承认并以最高规格,送这位曾权倾朝野的祖母最后一程。
夜旖缃悄然抬眸,目光触及他晦暗深沉的侧脸。
只见他疲惫地抬手,用力揉了揉紧绷的额角,仿佛要驱散那突如其来的沉重与寒意。随即,他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那柄象征着武力与决断的长刀,“哐当”一声,随意丢在了脚边的地毯上,金属与织物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的目光在殿内逡巡,终于落在了跪在角落的夜旖缃身上,微微一怔,似乎此刻才真正注意到她的存在。
“阿娆……” 他朝她走来,步伐带着宫变后的沉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原来……你竟在这里。”
夜旖缃垂头,声音平静无波:“请陛下节哀。”
楚怀黎没有回应她的劝慰,只是转过身,朝外殿走去,抬手示意她跟上。
宫人们强忍着悲声,开始有条不紊却又手忙脚乱地收拾太后的遗物,准备为她整理最后的仪容。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眼泪与一种无形的虚无气息。
走到外殿相对安静的一角,楚怀黎停下脚步,抬手解开了胸前沉重甲胄的系带,将护心镜卸下,随手放在一旁的紫檀案几上。
金属与木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背对着夜旖缃,沉默了许久,久到几乎能听见更漏滴下的每一滴水珠。
“我从未想过……”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迷茫与自我怀疑,“会是……如此结局。”
夜旖缃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看着这个刚刚以雷霆手段夺得至高权柄,此刻却显得有几分孤清的男子,轻声道:“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何况……是帝王之路。”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飘入他耳中。
历朝历代,哪一张龙椅之下,不是铺满了朝臣的鲜血,手足的尸骨。
楚怀黎缓缓转过身,玄青色的里衣已被汗水微微浸湿,勾勒出紧实的轮廓。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
“你会……恨我吗?” 他问,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夜旖缃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垂下眼帘,避开了他过于直接的目光,语气是惯常的恭谨与疏离:“陛下何出此言?奴……实在惶恐。”
“我以为你在诏狱。” 楚怀黎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急于解释的急切,也透出心底深处未曾示人的焦灼。
“诏狱中的官员,名义上听命于父皇,实则早已是皇祖母的私器。我担心……今日她能用一份名单构陷于你,明日便能有其他手段。我担心还会有下一次,我担心你再次被投入那不见天日之地,受尽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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