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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
“今日天气很好。”
季长桥顺着她的话向远处望,太阳高高挂在头上,四处的房檩都是金亮的,的确是很久不见的晴天,晒得他的衣袍都有些温温的暖意。
街市上的商铺渐渐支起布蓬,有几个卖肉的屠户和卖糕点的孩子争抢生意,如果是周梨在他的身边,大概早就抢了几笼红豆糕让他付银子。
他落步在周青艾几个身距的后面,看她削瘦的身形缓缓向前,她根本不需要佩刀,她的脊梁正如刀锋。
铿锵声响。
“卖刀咯,杀猪刀杀牛刀杀羊刀,切菜切花切手指,都是好刀咧!”
烧火的炉子上放着一锅已经融化的铁水,断锤搁在砧座上,精壮的汉子在星火旁叫卖,身后是一块硕大的木板,用铁钩托起各样的刀具。
季长桥随她停下来,道:
“她中途醒过来一次,我又令人下了迷魂汤,马车今日启程,等在西郊门外。”
“买刀吗大妹子?”刀铺老板插嘴。
周青艾脸上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在砧布上随手提了一只巴掌大的小刀左右翻看。
“快得很咧,昨夜刚磨好的,裁纸裁布都是极好用的,雕木头小人也就刷刷两下!”老板说着,布满老茧的右手凌空在砧布上挥了两下。
“宫里的人怎么样?”周青艾问。
“皇权争夺越势,太后不知从何处听说了玉玺在她手里,连夜开宫门放出十二卫,三哥紧随其后,听说她是五哥的人,今日已亲自去五哥府邸,要向他拿人,翠玉山庄恐怕已是危巢。”
“听说十二卫足有五百余人吧?用五百余兵卫拿她一个吗?”
“是,城门已禁,城内已被翻了个底朝天。”季长桥眼色一转,正见一小队兵勇光天化日之下闯进刚开门的小酒馆,神色忧虑,道:“要不是我连夜打晕她藏在西郊,此时她到底落在谁的手里,尚不好说。”
“到底买不买?”老板又插嘴。
“多谢。”周青艾声音泠泠。
“救她本是我分内之事,即使你不说,我也会去做。”季长桥犹豫一会儿,又道:“只是找不到她,三哥和太后必要五哥给个说法,势危情急之下,五哥只怕会把翠玉山庄也交出去。”
“我知道。”
“你们什么时候走?”季长桥问。
“还有几件事情没做,”周青艾顿了顿,问道:“七王爷今日随她一起走吗?”
季长桥一愣,“那是自然。”
周青艾点点头,又从砧布上挑了一把手臂长的短刀,铜柄缠麻绳,鞘蒙鲨纹皮。
刀铺老板本已消下去的劲头霎时又涌上来,双眼照着大好的日光,好像印着两锭金元宝,唾沫横飞:
“姑娘好眼力!这刀正是本店的镇店之宝,在下花了整整七七八十九日锻成,一日锤炼上千余,每日做梦都梦见一只凤凰在这铁炉中仰首嘶鸣,直到最后一天,凤凰终于从火中涅槃而生,这刀也就才锻成,是以取名‘凤凰刀’。”
周青艾点点头:
“七王爷不想也和他们争一争吗?”
“皇权如土。”
“几日前,我在老钱铺子下听到七王爷亲口承认不是喜欢她。”
季长桥顿了顿,并没有说话。
“那把刀多少钱?”
周青艾指向刀铺后的木板架,老板沿着她的指尖回头,见她所指的乃是木板底下铁钩上的一片锈刀,刀身已是浑身青色,刀口坑洼不平,拿去切馒头看起来都有些费劲。
“那也算刀?是小柴头在山里捡来的,说要和我换两个铜板买糖吃,这东西白送我我都不要,只是看那小子太馋,心一软就答应了他,姑娘你要不提,我都快忘了。”
刀铺老板憨厚一笑,挠了挠后脑勺,就要取下锈刀往炉中扔。
周青艾从怀里摸出三个铜板放在砧布上,道:
“我要了。”
锈刀远去,早有人牵马等在季长桥身侧,上前托出一只包袱呈在他的面前:
“王爷,姑娘的包袱已经收拾好了。”
季长桥从侍从手中接过,不妨从包袱的缝隙里掉出一只墨色的玉镯,叮铛一声响,摔碎在洒满金光的石板路上。
镯子上相缠的两条灰线从中间断开。
“属下该死!”
递上包袱的人即刻屈膝下去,脑袋深垂。
季长桥一怔,拾起碎开的玉镯,耳边回荡的却是周青艾刚刚说的那句话——“几日前,我在老钱铺子下听到七王爷亲口承认不是喜欢她。”
他又想起那日的大雨,众人眼也不眨地在布蓬下向他望来,竟逼得他忍不住跌了一步,他摇摇头说出“不是”,忽然想起自己问过周梨,是不是很喜欢陈崔。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承认自己喜欢一个人不仅仅需要一点点勇气,甚至要放下一点点自尊。
他握紧手中冰凉的玉镯,忽然翻身上马,衣蓬一抖,向城门口闯去。
六马齐驱的的大车等在院子口,车夫握住缰绳打瞌睡。
季长桥勒住缰绳,在尚未落下的飞尘里翻身下马,没等车夫上来打招呼,自己掀开帘布。
车内是空的。
他一滞,疾步朝院中走去。
院内一排长架,架子上插满各样的木作刀剑,内外进出都没有门槛和台阶。他听说这是她喜欢的地方,花了重金从一个年轻人的手里盘下来,只是不知道今日离开,这座院子还会不会有人来住。
侍从们抱拳,齐声低喊“王爷”,他连头也没有点,推开门扇就往里进。
屋内也是空的。
连开三扇门,三扇门里都没有她的身影,手中玉镯不觉握得更紧。
他将最后一扇屋门推开,堂内正中悬着一副长卷,卷中画的是一柄勾玉长剑,剑身通体墨色,布以菱形纹格,寒光一路从剑锋闪到剑柄,柄端画有一棵卷起的狗尾巴草。
其下以小字落款——“真剑”。
*
周梨沿着甬道已走了两个时辰,实在想不明白这地方到底要通到哪里去。
她将手中火折子往身后照,只看得见自己的影子落在坑洼不平的石路上,前后都是漆黑一片,好像她掀开的不是一幅画卷,走进的也不是一条密道,反而是心甘情愿送进了哪只怪物的血盆大口中。
而这条看不见尽头的甬道呢?
就是怪物的蠕肠。
周梨打了个寒噤,转过身来,再让她走两个时辰原路回去,还不如让谁一口把她吞了。
她扶着凹凸的石壁微微喘息,指尖触到一片细小的颗粒。
火折子的光印上石壁,才能看清那些小小的颗粒原来是几个模糊的字眼。
吹开一片蒙尘,一共四个字。
好消息,她识得其中三个。
“四……十七。”
她指着石壁上的数字划过去,又行了两步,摸到五个字:“五……二十一”
她指尖一顿,忽然想起和季长桥在屋顶上看鸟的时候,他指着自己小册子的头一页说过这句话。
“五月二十一。”周梨喃喃,总算认得了中间的字,回身向后,又念:“四月十七。”
“这密道难不成是二姐挖的不成?”她嘟囔着,自己摇摇头,又想起自己脑袋后被季长桥暗算一击,霎时涌出满肚子的不忿。
老钱说得果然没错,行走江湖,最要提防的不是小人,反而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她一拳狠狠垂在石壁上,仿佛要把季长桥整个儿地锤扁。
数不清的蒙尘在小小的甬道里抖落。
两行小字之间踏下一块足一人同行的石板,硬生生从甬道中又折出一道岔口小路。
火折子被尘风吹灭,却有无数道细小的金线透过尘灰中的缝隙射向她的肩头。
她一时有些接不住,微微眯起眼睛,继而猛地瞪圆。
岔道口开出的另一条小径正是她所熟悉的,藏在翠玉轩博古架后面的石室。
说是石室,其实是陈崔用来囤金子的地方,满屋子的楠木嵌银箱箱口大开,照得处处都是熠熠的金色。
金子虽多,她却从来没有在这些当中拿过一块。
周梨长长叹一口气,想起自己架在陈崔脖子上的那把刀,又朝身后看了一眼。
再让她花两个时辰走回去,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想到此处,她便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把着石室角落里的烛台,向右旋了半盏。
博古架折出一道缝隙,终于让她得见天光。
却有刀剑交错的声音在响。
她脚下一顿,不由自主地沿着声响转过头去。
支起的窗扇旁是散落一地的书册,木桌被劈翻在地,窗外有鸟叫,鸣声中是沉闷的刀响,一个削瘦的身影缓缓将木轮椅逼到墙边。
周梨依稀觉得自己认识她,可又觉得她不会这样做。
手中锈刀挡过一枚从陈崔手中飞来的棋子,刀身锈斑被击落一小块,嗡嗡直震,握刀的手却没有抖,又劈落陈崔折来的另一颗棋。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周梨很少听见陈崔这样的声音,实在辨识不清,恍惚间觉得轮椅上的或许也不是陈崔。
“宋济安派给你的药你根本就没有喝,你把木合草通通送去陈当当做药!那条巷子有什么好,值得你连自己的命也不要?”
火折子扑通一声掉在地上,拿刀的人闻声转头,听见周梨喊她:
“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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