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线

　　因为从小到大身体都很好，季樱几乎从来没去过医院，所以她不习惯医院的味道，浓郁的消毒水味让她仿佛整个人浸泡在某种液体里，周围行色匆匆的人们，来来回回地奔走于不同的科室，气氛永远是疏离肃穆的。

　　可这一次，她也成了焦急等待结果的患者之一。

　　到医院后，她先挂号面诊，在医生引导下交代了症状表现以及她的训练情况。直到医生问“疼痛出现多久了”时，有点怔住了似的，大脑空白了一阵，从记忆里打捞着时间：

　　“大概，我也不确定，有一两周了吧。”

　　一旁的何皎听得简直快心肺骤停。要知道，就在两天前，季樱刚参加完省运会的决赛。这孩子的胆子大到她难以想象的地步，难道她是在明知受伤的前提下，仍没事人般地参加比赛，又如常训练的吗？

　　“等下你去做个超声检查。”医生敲击了几下键盘，将打印出来的单据交给季樱，“不用重新挂号，检查结果出来了直接来找我。”

　　何皎忽然说：“再做个X光吧，大夫。这孩子是我们学校的宝贝。”

　　医生看了她们几秒，见何皎是个懂行的，没直接拒绝：“我看症状不像是骨头的问题，不过你们想做一下排除下隐患，也可以。”

　　接下来季樱先后去做了超声和X光检查，见到了从未接触过的医疗器械，在医生指导下侧躺着拍完X光片。检查报告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出来，她们坐在医院大厅的休息区等待打印结果，何皎递给季樱一杯豆浆和面包：“还没吃早饭吧，来填填肚子，我看外面有卖，就去买了一些。”

　　“谢谢老师。”季樱接过来安静地吃着。

　　为了缓和气氛，何皎主动开口问道：“原来你是跟着那个学生在练呀。”

　　“嗯，他是我们班上的同学，名字叫许海越。他很厉害，学习成绩在我们班上很靠前，家里人也是搞田径的，所以懂得很多田径知识，是他一直带着我提成绩，我才有能力去参加市运会和省运会。”季樱不知不觉就说了很多。

　　“嚯，但你自己的努力也同样重要啊。”何皎想了想，“许海越……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他家里人是不是在城西那边开了个俱乐部啊？叫澄空来着？有个朋友家的孩子好像就在他们那边训练过。”

　　“是的，就是他们。”季樱坐直了些，“原来老师您听过。”

　　“因为他们带出来的学生成绩很厉害呀！”何皎感叹，“咱们市每年靠体育走得比较好的学生，基本都待过他们俱乐部。”

　　两项检查结果出来，季樱紧张地看着医生，后者正翻看着检查报告，预备给出最终诊断结果。她参加比赛的时候好像也没有现在这么紧张，手心里出了一把薄汗，祈祷这种症状就和感冒发烧一样可以很快痊愈。

　　“足跟轻微肿胀，皮肤颜色正常无破溃红斑，行走、站立、按压时痛感明显，跑跳功能受限。超声检查显示左侧足底筋膜厚度略增厚，足跟脂肪垫回声不均匀，脂肪垫厚度较健侧略变薄，X线测试未见足跟骨刺及骨折等异常，你这是中度足底筋膜炎合并脂肪垫炎，诱因是长期高强度跑跳训练，过度使用导致软组织损伤，体育生的常见伤病。”

　　医生快速总结了诊断说明的内容，季樱吞了吞口水，盯着医生看。

　　“……使用外用药物贴敷治疗即可，这个病主要靠休养，需要严格控制足跟负重，避免长时间站立与行走，禁止跑跳、爬坡、上下楼梯等动作，暂停所有专项训练，恢复时间通常为四到六周。六周之后来复查，没有疼痛表现以及超声检查正常后可以恢复训练。”

　　季樱听到那句“四到六周”的时候，眼睛猛地瞪大，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一样。她差点脱口而出——我不能停训！距离高中最后一场省运会也就只剩下不到一年时间了，而她竟然要休息一个半月？她本来就对现在的成绩很不满意，可一旦停训，就连现在的水平都维持不住了。

　　医生大概见多了她这种患者，眼皮都没抬一下：“身体健康都保持不来的话，再强的实力也发挥不出来不是？而且你刚刚也说过，自己不是体育生，是普通生吧？那我就放心了，代价不会那么严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

　　“你们的训练量很大么？”回程的路上何皎问。

　　季樱紧紧抿着嘴唇：“可能……不，一定不是训练导致的。他制定的计划都很准确。”

　　刚开学时，许海越提升过一次训练强度，但那只是在原本的训练基础上，总用时不变的情况下，调整了每组用时和训练的组数，她跑下来之后，只觉得比平时更有挑战性，但也没到会身体不适的程度。这应该不是受伤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她在看不到进步后，过于心急，于是在午休时分偷偷去跑的长跑。

　　又或许都不是，这只是一年以来所有训练日积月累，然后在这个时间爆发了，是单纯的巧合。

　　具体是何种原因，现在已经无从得知。

　　何皎搂着她的肩膀宽慰道：“也难为你们一直挤出时间训练了，学校里课和作业这么多，还要训练，多不容易啊！哪个运动员没遇到过伤病呢，好好休养，回来又是好战士，明年市运会还等着你卫冕呢！”

　　季樱回教室的时候，班里正在发期中考试的答题卡和成绩条，白花花的一片，是班里最喧闹和混乱的时候。她拄着何皎从医务室搬来的拐杖，虽然她不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日常行走也要依赖拐杖的程度，但何皎说让她尽量少用左腿发力，争取能好的快一点，就把闲置的装备借给了她。

　　回到教室，她总觉得有些恍惚，因为每一天都太过忙碌，将时间压缩到了极致，所以她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期中考试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实际上只是过去一个周末而已。

　　在跑道上的时间，因为是用身体的全部器官一同感知，所以显得格外漫长。

　　那她不能接触跑步的这一个半月，时间是否也能过得更快一点？

　　季樱刚刚坐下，就被身旁的顾曦提醒：“老高说让你回来之后去找他一趟。”

　　“啊？”

　　季樱一头雾水，连忙翻了翻桌上堆积如山的试卷，光看上面数字，她感觉算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应该不至于差到要被请去喝茶吧？

　　她困惑地看向顾曦，后者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他也没说别的，我觉得不一定是坏事，快去吧。”

　　季樱只好拾起钢放下的拐杖，叮叮当当敲着地面去了教师办公室。

　　和教室里的混乱不同，办公室倒是充满了判完试卷后的放松气息。没课的老师也在对坐着闲聊，老高正在饮水机前接热水冲泡什么东西，汩汩的白气从他那青白瓷的杯口向外冒。

　　见到季樱拄着拐进来和他打招呼，老高“啊呀”一声，连忙推出一把带滚轮的皮椅到季樱身前：“快坐快坐，怎么还拄上拐了？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挺严重的啊？”

　　季樱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还好，只是有些炎症，静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我现在其实也能走路，让老师费心了。”

　　她依旧不擅长应对长辈，尤其是单独会见师长的场合。

　　“哦哦，我看你平常训练够辛苦的啊，这下是不是也练不了了？”

　　季樱警觉起来，她不知道老高这趟到底要说什么，从话里却听出一点儿埋怨她训练的意思，连忙说：“在伤好之前都不会再练了，但之后还是会恢复训练的。”

　　亲口说出这句话，她又觉得心口一痛，理性让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感性却不是说调整就能调整过来的东西。

　　“好好好，养伤就好好养伤，之后训练时也多注意。”老高并未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看来先前那些大概是用来寒暄的，“我找你过来呢，主要是想分析一下期中考试……”

　　季樱心说坏了，看来因为急着赶车去省运，期中考试考得莫不是很砸，导致老高不得不再度请她喝茶“谈心”。

　　“这个期中考试啊，你考得很不错，进步很大！”老高肯定的说。

　　“我……考得不错？”

　　季樱完全愣住了，将老高的话不由自主重复一遍，情况转变得太快，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还没看见成绩是吧？”老高在电脑上点了半天，调出成绩汇总表格，“期中考试你考了539分，分数不错，更好一些的是年级排名，比期末考试进步了一百多名啊。咱们季樱同学文武双修，一边锻炼身体，一边成绩也搞得不差，真棒！这次期中表彰的进步奖，咱们班我打算就报你的名字上去了，和你商量一下，应该没有意见吧？”

　　季樱离开后仍旧觉得心有戚戚，她将六门科目的答题卡都翻阅了一遍，似乎确实有些进步，但她考试时，其实并没有会超常发挥的预感，该不会的题目还是不会。

　　或许考试结果就是这么看运气的东西，她想起那句有些不合时宜的说法，“官场失意，情场得意”，跑步那边迟迟没能得到的进展，却在学业这边先出现了。虽然没到惊喜的程度，但也对冲了些伤病带来的沮丧。

　　“确实不是坏事。”她对顾曦说。

　　“刚刚两节课，你是不是去医院了啊？”顾曦的目光从靠在桌旁的拐杖上扫过，“严重吗？”

　　季樱叹气：“唉，还好吧，但怎么也得休养一段时间了。”

　　“那你这几天是不是也不能出去吃晚饭了？”顾曦问。

　　季樱直直地看了她几秒：“……我就知道，阿姨会请我们两个吃饭，是你打过招呼的。”

　　想到这里，她有个一直不好意思提出的问题，也脱口而出。

　　“顾曦，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季樱本以为她会用“我们是朋友”这种理由来回答她，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可她提供给自己的帮助，已经结结实实地感动过季樱许多次，她甚至觉得期中考试会进步也是因为有顾曦这个同桌，所以她大部分疑惑都“足不出户”地解决了，期中总有一些知识进了脑子。

　　面前的女生，留着容易打理的齐耳短发，带一副有些厚重的眼镜，脸上萌出了两三个青春痘，脸上永远是洒脱的神情，书桌上总是干净整洁，文具盒里只有两支黑笔和一支红笔，这就是季樱最熟悉的同桌的侧脸了。

　　而她这时正出着神，像是在认真寻找答案：

　　“因为你很有趣。”

　　顾曦目光闪烁：“不是每个人都敢选择去做想做的事，如果你能成功，那这就是一件更有趣的事了。”

　　季樱人生中第一次被人用有趣来形容，这好像是顾曦拉近了心之后才能说出的话，却让她觉得双方之间的距离微妙地变远了。

　　“这算褒义词吗？”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问了出来。

　　顾曦笑了：“当然，这是我能给一个人做出的最高评价。”

　　看你奔跑的时候，我会觉得，画板和我的距离仿佛也没有那么遥远。

　　和这份精神激励相比，我能提供给你的帮助，实在是微不足道。

　　“什么时候你要恢复训练就再告诉我吧。”

　　季樱点点头：“行。”

　　不过仔细想想，十一月都快过去了，再站上跑道的那一天，恐怕是明年了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