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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斯图加特（六）
林安的上法是拉拉提上木，一个难度和美观并存的E组上法。
她不确定自己的这套平衡木能够给团队带来多少贡献，只知道自己不能给团体拖后腿。
第一串就是最高的难度，小翻小翻接直体后空翻360度，稳稳地钉在木上。也许是因为紧张过度反而麻木，林安竟然觉得自己格外平静。
她的指尖脚尖舞蹈细节无比精致，第二串做交换腿接劈叉结环再接倒叉。开度标准又柔韧漂亮。她思绪全无，只剩下对木头和动作的感知。
第三串是小翻接一个重心相当高的阿拉伯前团，再一次钉在木头上。
林安长长舒了一口气。木上的技巧动作没有偏差，前面完成得相当理想，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长串和一个立转。
她右脚立踵，双手上举，迅速且平稳地转了三圈。
立转1080成功！
她没怎么喘息，到了木端，做了拉拉提接奥诺蒂，依然保持了7.4的难度。
最后后屈两周下再次钉住。
今天林安在前两人失误的情况下，完整且优质地完成这套高难度动作，许多人包括她自己，同时松了一口气。
毫无疑问，她会贡献一个可观的高分。
台下四个姑娘都在为她鼓掌，下来的时候收获到了很多的祝贺。
“小安太牛了！！！”莫蕊儿几乎把她举起来。
林安的心理负担一下子卸掉，整个人也轻松不少，脸上终于有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分数打出来，7.4+8.6。林安在高低杠之后再次为团队贡献了一个上了16的高分。
季湘和林安深深拥抱了一下。
林安温柔又有力地拍了下季湘的背，这意思就是，放开手做吧，你没问题的。
现在中国队只剩下最后一项自由操。
目前中国队总分136.48。美国队由于平衡木两人次的掉木失误，损失了一定的优势，以137.19的分数位列第二。俄罗斯队以137.5的成绩排在第一位，还剩下最后一项跳马，俄罗斯的整体实力同样不弱，两个人能拿出6.0以上的难度。
而其他强队如英国队，目前的分数是135.9，次于中国女队排在第四，但分差极小，由于前三项中高低杠和平衡木水平较弱而稍显劣势。然而她们最后一项跳马的配备是两个y900和一个程菲跳，这是全场唯一能够和美国队打平的储备。
在刚刚结束的自由操上，英国队拿出来了一个6.5和一个6.7的难度，且完成质量可圈可点，获得了两个高分。
中国女队目前除了完美地、上满难度比完最后一项，别无他选。
团队准备转场，过路成绩一出来，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尹蕾和林安结束了比赛，一直在帮大家拿东西并加油鼓劲。莫蕊儿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她知道如何调整自己的情绪，并且鼓动团队的士气，表面上比较积极。季湘稍微有点紧绷，但是有林安在身边，她还算安心。
最重要的是安澜。
这是她上场的唯一一项，尚且不能确定她的心理状态和伤情状况。但看着安澜严肃的表情和紧绷的状态，她显然是非常紧张。
教练在她身边一直安慰着她。本场由美国队先上场，两队交替。
安澜只觉得自己心跳快得要不能呼吸了。
美国队凭借高难度几乎对这块金牌势在必得，她们在自由操上的难度就如同一堵城墙一样坚不可摧，第一人上来就是H组和G组的两个大空翻，完成得非常轻松。
安澜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她知道这不是个好的兆头，作为运动员，她们其实都需要低心率的赛前准备，慌里慌张上场往往不会有好状态。
她不是没比过赛的人，这点经验还是有的。
但有经验不代表做得到。比如现在的她。
在场下打了五针封闭，右脚现在已经趋近于麻木。疼痛感在减弱，她自己的慌张和惊恐就显得愈发明显。她已经无暇想什么有的没的，赛前那些和队友相互比较的小心思在面对赛场的恐惧下消失殆尽，她只怕自己会在世界赛场上连成套都做不下来。
她害怕被队友、教练和观众指责。她害怕自己会失误。
赛前那些勇敢拼搏的动员词打鸡血完全没用，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滔天的恐惧淹没了她。
她是自由操的第一人，今天也是她在这场世锦赛女团决赛的唯一一次登场，也将是她在本次世锦赛上的最后一次亮相。
美国队的一个高分打出来，时间不容许她继续退却和迟疑。
被教练推着上场，安澜只感觉自己腿都在发软。
怎么办？
四个队友在下面同样忧心忡忡。安澜的面色苍白，显然不在状态。
而整个队伍已经不再允许任何的失误了。
音乐声响起，安澜反应慢了半拍，开场舞蹈就没有踩上点。
她慌里慌张完成舞蹈，跑出去做第一串技巧。
开场后直1260，她并非因为伤病，而是明显地身体发软，双腿蹬地就已经丧失力气，没有给自己留下足够的腾空高度。哪怕她的转速奇快，依然靠着肌肉力量维持着三圈半的水准，但腾空高度欠缺依然让她的落地空间非常不足！
但巧就巧在她的转速飞快，还剩一点深蹲站住的空间——
季湘和莫蕊儿在台下喊哑了嗓子，这个动作的要领她们都熟，补救是完全有可能的。
“重心往前移！膝盖顶住！！！”
她们手脚发凉，比台上比赛的安澜更紧张。
可惜安澜的落地没有一点挣扎，直接坐在了地上。
整个动作已经变形了。
安澜这时候浑身发冷，1260这个动作在训练里也失误过很多很多次。尤其是到了德国之后，这个动作的失误几乎在每个成套里都存在，她已然有点麻木。
如果失误已经成常态，那么这次也不需要努力了吧，反正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第一个动作失误后，赛场的氛围让她整个人直接懵了，她并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后面的半套，但她的心里冒出一个隐隐的念头，已经这样了。
台下队友的呼喊听不见了，她只剩下机械性地完成动作这一个选项。
已经这样了，已经是失误了，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
安澜的前直720再次坐地的时候，台下所有人都知道，她们不会登上团体的领奖台了。
被教练组和队友寄予希望的安澜，终究没能顶住。
后直1080本来有个回笼也没能接上，立转1440再次失败。
最后后团两周结束直接深蹲奔月双手撑地，差一点头部着地。
安澜面无表情，软软地站起来亮相敬礼。
非常破碎的一套动作。
这下不光安澜人懵了，台下四个队员也基本上都愣在那里。
谁都没有想到安澜会失误成这个模样。
即便此前有失误，大家也都做了相应的补救。平衡木和高低杠，虽然有中错大错，但没人出现掉下器械的大失误。
大家为了在可控范围内把失误的影响降到最小，每个人其实都在努力的。
但安澜这个成套，到最后几乎变成了自暴自弃的破罐子破摔。
伤病影响是有，但1260失误之后，后直1080和前直720的失误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如果安澜脑子还清醒，如果她还有勇气。以她擅长的转速，不说1260那个落地能够挽救，前直720她有充足的空间可以稳稳地站住。而后直1080也可以降难度完成后直900。
因为1260一定会被降组为1080，如果成套里有两个相同的串，后面一个将不被承认难度。
赛台和资格赛没有打封闭针时还能完整地做下来6.0的成套，休息了两天，打了针，她目前的伤病状况不会比那时候更差。现在的糟糕表现只能是心态问题导致的。
没有足够的时间留给她们复盘，一个5.1+6.2的低分已经出现在了大屏幕上。
安澜下来的时候被程双和徐琳抓走，现在一个人坐在场边掉眼泪，四个队友站在边上，大家都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去安慰一下她。
谁又能不生气？
季湘叉着腰扭过头去，林安提醒她注意镜头。尹蕾和莫蕊儿这时候也不太想管她了，莫蕊儿还要准备自己的成套，她气得七窍生烟，压住自己不发火就很难了。
尹蕾帮莫蕊儿做准备，最终还是没忍心，毕竟自己是队长。她把莫蕊儿送上场后走过去拍了拍安澜的肩膀。
她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安澜哭得更凶了。
她自己其实也知道，所有可能触及的希望，整支队伍在赛场上的全力以赴，包括她自己曾经日复一日的努力，都葬送在此刻，全部付之东流了。
台上莫蕊儿准备亮相。
她知道，就算是安澜失误成那个样子，就算是她们已经和领奖台擦肩而过，她也必须在这个关头把自己的表演做到完美。
并不是为了别的，那是属于中国队的精气神。
即使逆风翻盘都毫无希望，她们也必须顽强地拼到最后一刻。
那是经历过2012年奥运的队员们从那一场比赛后就注入骨髓的力量，其实也是中国女队数代传承的力量。
音乐响起，莫蕊儿开始比赛。
这次她和季湘携手进入自由操决赛，她很期待。哪怕知道自己已经和世界顶尖的自由操水准有了差距，她也要在每一个世界舞台上淋漓尽致地展现自己的水平。
《He’s a pirate》是非常经典的曲目，而经典是更难演绎的。
但莫蕊儿今天有种孤注一掷的气魄。平时她自认为没有那么好的乐感，所以总是一板一眼卡着节奏做动作，失了一点踩着音乐跳舞的灵动劲儿。今天她没了那么多的顾虑，反正已经无缘领奖台，反正只剩下在这个舞台上展示自己，那不如什么都不再顾忌。
她随着快节奏的音乐跳舞，在这种时候反而找到了一种享受赛场和舞蹈的快感。全场为她打节拍，这首经典的音乐带动了整个场上的氛围。
后直540接后直1080再接回笼的开场串没有瑕疵，踩点在每一个重音节拍，这套自由操非常有魄力。
莫蕊儿觉得自己仿佛处于世界中央。
没有人会不爱上这种闪闪发光的感觉。
她的四串技巧串完成得相当不错。在平衡木失误后充足的比赛经验让她飞快地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又在队友大失误之后顶住了压力，她是队伍里的姐姐，要为接下来上场的妹妹铺平道路。
一曲结束，莫蕊儿在最后瞬间定在中间，运动后的喘息被她极力压制，额间汗水让她的妆容更自然，整个人立在144平米的蓝色场地聚光灯之下，美得不可方物。
莫蕊儿点燃了沉闷的队伍氛围，林安尹蕾和季湘欢呼着迎上去拥抱她。
她跳下台子，拉住了尹蕾的手。二人对视，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她们在2012年伦敦奥运的时候，都还是16岁第一次上大赛的妹妹，跟在叶卓然的身后。在叶卓然的鼓励下，在完全不利的情况下顶住压力完成自己的成套。虽然无缘领奖台，但是最终让女队的成绩没有那么差劲。
在那个时候，她们就积攒了力挽狂澜的勇气。
如今是看着队伍从理论的冠军位掉落到领奖台边缘，到现在铁定无缘领奖台。她们清楚今天的发挥算不上无懈可击，都出现了意外和失误。如果论及贡献，两位老将心里清楚，她们对团队的贡献并不达标。
两个人都有点自责，作为师姐和老将，她们觉得自己并没有带好这个团队。
如果平衡木不失误的话，尹蕾默默批评自己，如果没有那个大晃，蕊儿的心理压力是不是就会少很多。莫蕊儿也同样懊恼自己失误的一分多，兴许有了这一分，整个队伍的局面就会不一样。
如果平衡木比好，安澜的自由操是不是就会没有这么大压力？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糟糕？
可惜竞技体育不谈如果。
毫无疑问，尹蕾用高质量获得高分的那套高低杠，莫蕊儿在失误后完美发挥的自由操，都是她们为整个团队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这个拥抱里藏着她们难以言明的复杂情感。
莫蕊儿的自由操分数打得很快，裁判相当赏识，给了6.1+8.66的高分。
接下来，中国队就只剩下最后一人的比赛了。
场上美国、俄罗斯已经完赛，两支队伍分列一二名。俄罗斯队凭借着自己的稳定，在四项上基本没有出现大失误，最后时刻以微弱分差超过了被认为一定称霸本场决赛的美国队，以182.7位列第一。
而美国队因为两次平衡木掉木损失了太多优势，以0.12的微弱劣势位居第二，分数是182.58，两支队伍已经锁定了金银牌。
而其他完赛的队伍中，法国队的分数是177.9，暂列第三位。领奖台之争的中国队与英国队中，英国队显然占优，还剩最后一人次的跳马，英国队已经拿到166分，而中国队只有161.54。这个差距，季湘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
而更可怕的是，如果中国队要保持第四名的位置，季湘的自由操必须得到15.4以上。
女队已经很久没有在国际赛场上出现过第四名以外的成绩了。如果她们这次获得第五甚至更低的排名，那将是女队在近十年来的世界大赛团体比赛中取得的最差战绩。
但15.4分的自由操，对任何一个女运动员都是极大的挑战。
今天美国队最后一轮自由操发挥顺利，但三人次中最高分也只有15.36。吉莎使用了6.5的难度获得了15分，柯蒂斯拿出来6.7的难度，获得了目前的自由操全场最高分15.36。同场高手里，俄罗斯队奥莉薇亚比的是6.5+8.66，得分15.16，而季湘此前在国际赛场上获得过的最高分，是在墨尔本站中收获的6.5+8.8,15.3。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挑战。
整个队伍气氛低迷，大家已经开始说服自己，她们拿到了这么多年来女团的最差成绩。结果难以接受，但也只能接受。
只有一个人不这么想。
季湘在柯蒂斯的分数出来之后就显得格外沉默。往常她在准备比赛时还会和林安或者其他队友玩笑两句，排解自己的紧张情绪。但今天没有。
她有些严肃。倒不是因为压力大而沉重，而是颇有威严地站在那里，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林安看了她一眼，瞬间明白她的状态。
季湘一定打定了主意要挽回这个局面，她可能要上自己的最高难度。
她的野心，她的好强，都不允许她的战绩中出现“最差”两个字。
季湘目光认真犀利，实际上头脑是松弛的。
人总是在做出决定和选择的时候会焦虑、犹豫和紧张。可一旦做出了决定，至少对她而言，就不再有包袱了。
只要尽最大努力去做就足够了。
她今天在高低杠上打杠的失误，损失了至少0.5，那么这一点点的分差，就让她自己来弥补吧。
她评估了一下自己的状态，认为今天应该能够完成最高难度的自由操。季湘盯着大屏幕计算分数，如果能够做到完美的6.7，她们还有转圜的余地。
如果失误就彻底没戏，可如果不上最高难度，她就算完成分拿到8.8又能怎么样？结果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她迅速做了决定，不如拼一把，顶上最高难度。
两个转体连起来，她知道自己并非做不到。
她也想让世界看一看，由她独创的季湘转体，还有更高水平的做法。
我一定要成功，季湘默默想。
《Hall of Fame》。
音乐响起，仿佛四面金光骤亮，所有人已然进入名人堂，女主角季湘举起王冠为自己加冕，周围的全部观众都是她登上最高处的见证人。
她随着音乐开始快节奏又强感染力的舞蹈，全场从开头就为她打着节拍。
第一串后直两周的F组大空翻，踩着节奏钉住！
她无比希望和去年一样，和队友一起登顶女团冠军席位，谁会不想和大家一起成为世界冠军？
没有想到她们的第一次世锦赛，拿到的就是12年伦敦的剧本。
即便已经没有希望，也要竭尽全力最后一搏。
第二串后直1260！完美的角度，不绞腿的姿态，落地完全钉住。
林安感觉自己呼吸不上来，她知道马上就要见证季湘最高难度的成套。
季湘立在全场中心，立转1440后迅速接illusion一周，随后她紧接一串舞蹈。
她要完成6.7的难度，也要完成她季湘转体的顶配做法。
阿提丢720度不落踵接后搬腿1080度！
D组和E组转体连起来了！
无比漂亮的两个转体！在竞技体操赛场出现的堪比艺术体操中的高难度舞蹈动作！
她的舞蹈让观众心绪随着她波澜起伏，仿佛真的看到一个女孩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名人堂，这是少女蜕变为英雄的故事。
这首音乐的节奏非常快，第三串后直540间接前直900！
季湘的能力早已展露，但今天站在这里，季湘展现的是她的野心，她的勇敢，她的顽强。
林安激动到热泪盈眶。
交换腿结环和交换腿180两个跳步，最后一串后团两周稳稳落地。
6.7的成套，季湘现阶段最高难度的成套，在世锦赛的女团决赛上，终于完美地展现出来！
这一场自由操表演震撼了所有队友，大家几乎冲上台，抱在一起拥住季湘。
这个十六岁的姑娘，在关键时刻爆发出来的，是无数人难以企及的、毫无畏惧的勇气和魄力。
安澜也有点想起身去拥抱季湘，但她看见站在台边如释重负地笑着的女孩，看见她额头上的汗珠在灯光下也如同钻石一样闪闪发光。季湘整个人都站在光芒下，而她呆坐在阴影里抬不起头。
她想了想，又坐了回去。
蒙了灰尘的破碎瓷瓶，是不该和举世瞩目的珍宝放在一起的。
季湘和林安抱在一起，心跳同频加速，等待着最后分数宣判。
力挽狂澜能不能成功？不知道。
她们只知道，季湘已经做到最好了。
剩下的一切，全部要交给裁判了。
尹蕾和莫蕊儿率先开始鼓掌，抱住了两个闭着眼睛不敢看的小姑娘。
尹蕾几乎哽咽：“谢谢，谢谢你们。”
两个小女孩这时候才敢抬头。
季湘的分数打在大屏，6.7+8.8,15.5的高分，今天全场自由体操项目的最高分！
季湘难以言明自己的感受，她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以为自己会泪流满面。
可她现在只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仿佛是一种救赎已经完成，她对队伍亏欠的失误，被自己稍稍弥补回来。
她最终靠着自己，把队伍的位置稳在了第四名。
也许不叫力挽狂澜，但在无法控制意外的赛场上，季湘已经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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