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这突发情况让孟思都有点糊糊涂涂的，等到给顾家栋去了电话看着屏幕才意识到现在快四点钟，按照常理这个时候是千不该万不该打电话的，却没想电话几乎没响就被接通了，顾家栋的声音沙哑又粗糙：“怎么样了？”
　　孟思愣住了好几秒，把视频打开，顾家栋那边坐在书房，开着台灯，脸上满是疲倦的老态。他看了一眼孟思背后的仪器，一口气瞬间吐了出去，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岳麟呢？”
　　孟思把屏幕晃到旁边，知道顾岳麟不愿意被人这样看着，很快又转开，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是沙哑的：“还没办法说话，现在三月份在泥水里受着伤待了十几个小时，身体还是很虚弱的。”
　　神经慢慢放松下来之后，顾家栋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疲倦地点点头：“好，那我去和他们说，你照顾岳麟也辛苦些，能早点回来就早点回来。”
　　孟思点点头，挂了电话依靠在车厢上，伸手擦擦顾岳麟沾着泥巴的嘴唇。思维延迟了好一会才问：“要喝水吗？”
　　顾岳麟眨眨眼睛，干咳了一声，牵着一旁的仪器跟着叫了几声，医生看了一眼仪器，递给孟思一瓶葡萄糖：“不要紧，大部分指标都正常，就是可能有一根肋骨骨折了，等下去拍片子。渴的话先喂他点这个，不要太多。”
　　孟思拿了葡萄糖水，在位置上找吸管，大概是一点点恢复过来了，孟思隐约听到顾岳麟的声音，赶紧放开还在折腾的葡萄糖袋子附耳过去听，就听到那个细若游丝的声音又弱又可怜：“用嘴……喂。”
　　孟思瞬间脸上就冷静下来，表情五味杂陈地瞪了一眼病榻上毫无行动力的对方，害怕顾岳麟真的肋骨骨折又不敢打他上上下下都是伤口的病体，找了半天最后还是只瞪了一眼躺在担架上毫无反抗之力的顾岳麟，咬着牙小声骂道：“等你好了再收拾你！”
　　顾岳麟眯着眼挑挑眉，用口型和跟孟思耍贱：“我，等，着。”
　　·
　　顾岳麟开到山路那边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下雨了，不过除了实地需要从来不关心天气预报的他只想着快点赶到安云把教授接上，早点回郫县，没想到遇到了山体滑坡，在注意到前面有一块地方已经开不过去之后，顾岳麟立刻相当聪明地弃车跑路，最后为了躲避滚落的山石不慎从护栏翻滚下去，万幸这一次山体滑坡整体受灾面积不大，只是阻断了涉县到安云的高速公路。
　　“说得直白点，就是只砸了你一个。”孟思削了一小片苹果，含蓄深刻地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顾岳麟，把苹果递到他嘴边，“看天气预报很重要啊顾同学。”
　　顾岳麟翻了个白眼，咬着苹果哼哼唧唧；“他们自己不知道要防山体滑坡吗？一个冬季没有下雨，忽然大暴雨。居然一点点预防措施都没有，这次是恰好人少，万一人多呢？”
　　孟思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顾岳麟哼哼了几声：“说得不好听一些，万一我爸不是顾家栋，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来救我？就这个天气……”他指了指自己腿上的石膏，“底下都是泥水，我当时动不了很大程度是因为失温，。救我当时那种状态呆一晚上，说不定你就真的见不到我了。”
　　孟思答应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那些就你的人不是因为你爸爸的缘故。”
　　顾岳麟还躺在床上愤愤不平呢，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话，转过头有点茫然地望向孟思：“啊？什么意思？”
　　“是香姐和他先生冒着雨把两个村的村民都带动起来，李家村和香姐娘家巴子河村一共两百多人都出来找你了，不然大雨天还有二次崩塌的可能，怎么能找到几百号人就为了你呀？”孟思说着，笑起来戳着顾岳麟的脸颊，戳出一个人造的小梨涡，“叔叔不可能要求这边村民自发地参与寻找，这些人也不会轻易听他的，但是因为你给他们的孩子上课了，他们感激你，所以愿意冒着暴雨冒着危险救你。”
　　顾岳麟眨眨眼睛，慢慢露出了笑容：“嗯。”
　　孟思又削了一小片，自己吃掉了之后继续削给顾岳麟吃的，语气就像那种最常见的幼儿园老师哄孩子一样：“所以，那么多人主动来救你，其实和你爸爸没有关系，这都是因为你自己呀。”
　　这句话大概是让顾岳麟极其高兴，他靠在枕头上若有所思了很久，最后喟叹一声：“哎呀……唉……”
　　“嗯？”
　　他伸出手看着孟思，表情像是感慨又像是高兴，欲言又止很久之后只是吐出一口气微微笑了笑：“……来抱一个吧，孟老师。”
　　孟思放下手里的苹果，有点生涩地靠上去，在顾岳麟嘴上轻轻戳了一下，才缓缓睁开眼睛：“我真的很害怕，从接到电话到看到你之前。”
　　顾岳麟凝视着她，歪过头把身体压在靠垫上：“害怕……我不在了？”
　　孟思机械地点点头，随即摇摇头：“害怕我又要回到那种生活了，无人理解，无人在乎，也不去理解任何人，也不在乎任何人。”
　　顾岳麟的话哽在喉咙里，他只能轻轻喊了一声孟思的名字，伸手轻轻贴在她的脸颊上：“是吗？”
　　“我应该想你的，我应该担心你，但是我当时心里所有的想法，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却都在不停质问我自己，我以后要怎么办啊？我要怎么过下去啊？如果没了你……”孟思用力擦了擦脸，随即摇摇头：“……感觉，好像有点自私啊……”
　　“但是，你的自私里有我了。”顾岳麟咧开嘴，手贴着孟思的脸慢慢摩擦，“我很有成就感啊。”
　　孟思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忍不住吐槽：“这种成就感还是算了吧。”
　　·
　　虽然肋骨没有骨折，但是顾岳麟这波右脚是真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了。罗婉因和顾家栋虽然早就知道这个不省心的儿子没事，但是到底没见到人，心里总是忐忑，催着孟思和顾岳麟回来疗养，最后也算是拗不过去，加上孟思也很能同理父母的心情，还是把仍旧需要轮椅出行的顾岳麟劝上了高铁。
　　在对李家香和李成才再三感谢之后，两人一边讨论着今后如何可以更切实地回报这份救命之恩，一边踏上归程。出站口的位置就能看到顾家父母着急地等在那里，远远看到孟思推着顾岳麟的轮椅，罗婉因就举着手还跳了几下：“这边这边！岳麟！”
　　罗婉因一向是细声细语的，但是此刻她头发散乱地披在身后，身上的衣服也堆满褶皱，从顾岳麟出事到现在也才不到一个星期，但是她脸上的疲倦却连遮掩也遮掩不住，等到顾岳麟出站之后，罗婉因小跑几步冲上来，先是扶着脸看着顾岳麟脸上的擦伤，一番叹息之后又拽着他的胳膊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一遍一遍看着，看得顾岳麟都有点尴尬了，想要抽回手又难得为自己的妈妈考虑了起来：“我没事，就是把腿摔断了。”
　　顾岳麒在最后站着，大概是负责开车送爸爸妈妈过来“哎哟，哎哟……我家弟弟这个，哎哟……”罗婉因看着顾岳麟，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以后咱们做实验就在家附近做，去什么安云！你看你，去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回来了就，唉，下次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顾家栋站在罗婉因身后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顾岳麟，看了好一会才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又反驳罗婉因：“说什么呢？男子汉大丈夫的，受点伤又有什么？就为了这点小事放弃自己的事业，那才是要叫人贻笑大方。”说着，顾家栋走近一些拍拍顾岳麟的肩膀，“这次要好好谢谢人家老乡，我听小思说了，你主动去帮忙给乡村的孩子上课，人家乡亲记着你的好，所以全村冒雨找了你一个晚上才把你救回来。你得记得这份恩情，以后可以的话为他们多做些实事。”
　　顾岳麟难得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还有这一次虽然是意外，但是你自己的安全意识也存在不足……”“好了好了！孩子还没到家呢就摆谱，老古板。”罗婉因打断了顾家栋的话，语气委屈地翻了个白眼瞪他，转头心疼地扶住顾岳麟的脸，“不跟你爸说话了，这人就不会好好说话，到哪里都跟开会似的。咱们回去吃饭，特地给你做了一桌好吃的。”
　　孟思看着这一幕，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走到顾岳麒身边：“哥，这几天也辛苦你了。”
　　顾岳麒笑笑，看到弟弟平安无事心情也是相当不错：“按年纪该我喊你姐姐的，顾岳麟这个小混蛋把辈分搞得乱七八糟的。”
　　孟思看他有心情开玩笑也跟着笑了笑，倒是问起来另一个问题：“你开得还是上一次的车吗？”
　　顾岳麒这时候似乎也才意识到，拍了一下额头，有点懊恼地吐出一口气：“哎呀，是上次那一辆，最近为了这个小兔崽子全家都乱成一锅粥，连我也忘记换一辆大一点的了。完了，轮椅也没地方放人也坐不了……”
　　孟思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种局面：“那等下我去打个车，等岳麟上车了我把轮椅就拿去打车的地方，横着放在后座是可以的，或者我干脆打一辆大一些的，折起来放最后。”
　　“哎哟，这个……”顾岳麒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发，“还要你自己打车，这也太不好了。”
　　孟思对此却没有什么感触，只是笑着跟顾岳麒开玩笑：“那大哥报销一下打车费用吧？”
　　换做平时即使顾家栋意识不到，罗婉因也绝不会意识不到车是坐不下的，不过这种情况下她心里早就乱得天崩地裂，等到了车库才忽然想起来顾岳麟现在的腿伤是没办法在后排坐下三个人还能带着轮椅的。顾岳麒当时买车的时候也没有想太多，买的车不是SUV那种大的车型，罗婉因看着车愣了好一会，似乎一时也有点拿不准主意：“哎呀，不如我……”
　　“阿姨，我已经叫了车了。”孟思晃了晃手机，把顾岳麟的轮椅叠起来有点不熟练地提在臂弯里面，“我去上面等车了，你们在家里等等我就好。”
　　罗婉因这才松了一口气，点点头答应：“哎，好好。”大约又隔了几秒，她略带抱歉地放低声音，“我们这几天也没休息好，脑子都乱得很，麻烦你了小思。”
　　孟思提着轮椅，眨眨眼睛笑了笑：“这算什么麻烦呀，阿姨。”随后，她对着坐在后座的顾岳麟摆摆手，侧着头微微弯下腰，“等会见啊顾同学。”
　　顾岳麟似乎有点舍不得，但是总不好让爸爸妈妈去打车，顾岳麒又是开车的，只能略带不满地哼唧了一声，对着孟思也摆摆手：“不要迷路不要自己跑出去玩，孟老师。”
　　孟思一边推着轮椅转身找上去的通道，一边远远地回应：“不会把你的轮椅卖了的，放心好了，顾同学。”
　　罗婉因随即坐上车，一边给顾岳麟把腿稍微摆舒服一些，一边感慨着孟思的思虑周全和大方得体，顾岳麒也忍不住跟着夸了几句，只有顾家栋若有所思地坐在副驾驶，半晌，车已经从车库上去了，他才缓缓问出一句：“小思，到现在还没改口啊。她跟你说过这个事情吗，岳麟？”
　　这句话让车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顾岳麟似乎此前从未意识到这个问题，先是一愣，紧接着思考了很久，最后有点困惑地摇了摇头：“……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啊？你们不是也不喜欢她吗？再说了结了婚就要叫爸爸妈妈，这个习惯我也不喜欢，我在她家都是喊叔叔阿姨的，没必要。”
　　罗婉因却理解了顾家栋的意思，只能叹一口气：“你爸爸不是这个意思……过去是过去，过去我们对小思确实有些成见，但是相处下来呢，我和你爸爸都觉得她不错的。你爸爸不是想要她改口，是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当作家人，假如她把我们当作家人了，就是不改口还叫叔叔阿姨，也是能看出来的。但是小思就是……太客气了，客气得挺疏远的。”罗婉因看了一眼顾家栋的背影，“我们最初婚礼上有些过分的，很多东西都没尊重她，你爸爸也是怕她为了那些事情还是不能和我们亲近。”
　　“她是个有个性有骨气的孩子，看着文文弱弱的，骨子里比你还强硬。”顾家栋沉默了一会，“当时婚礼上，我们是伤了她的自尊的。”
　　余下的话顾家栋也没有多说，顾岳麟也逐渐理解了过来，手指绕着车后座的穗子，好一会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最后只能啧了一声，歪过头靠在车后座上面：“孟老师，确实有时候挺倔的。”
　　罗婉因把头发撩到耳后，却有些感慨：“咱们其实对小思也不错了，只是很多时候，这些心情倒也是不受控制，虽然小思没有跟我们闹脾气，但是到底有点生分。”
　　对家庭几乎没什么关心的顾家栋也难得加入话题：“岳麟啊，你有空呢，就多带小思出去买点吃的用的，咱们家虽然还是习惯节俭些，但是要什么都是不缺的。小思的衣服我看着年前就穿过，你肯定也没想着多给她买一些。要是她不想要你买，你就多给她些钱让她自己买，吃的也是一样，你妈妈帮你物色两个阿姨给你们做饭，你再多带她出去吃好的，让她高兴些，总这么生疏像什么话？你这方面就是迟钝。”
　　罗婉因也跟着帮腔：“前几天就李书记，来给咱们送年货的，他夫人和我说他们的儿媳妇年前才要了一套浑江城际的那个房子，说是生了个孙子，哎，他们家也是奇怪的，现在这时候还分什么孙子孙女，我看现在男孩女孩都有有出息的，说出来也不嫌丢人。”
　　“哼，李立人不成气候，他们家那个孙女看着比孙子聪明多了。”顾家栋对李书记的做法显然不太认同，“不过……岳麟，小思毕竟比你大一些，我和你妈现在也空着，要是小思不反对的话，还是可以要个孩子的。”
　　罗婉因笑着斜了顾家栋一眼，拍了拍顾岳麟的手背：“别理你爸爸，他就老一套，还想着四世同堂呢，你们有你们的生活节奏，也有你们的选择，这些我们做父母的不干涉——被他扯远了真是的，我是想说你爸爸前面也说了，你总要多为女生想一想，买点化妆品啊，衣服啊，出去吃吃饭旅旅游啊，别老整天工作工作，你爸那个时代我们没啥娱乐，我呢找他去看电影逛街他没一件事答应，多没意思啊。”
　　“本来就没意思。”顾家栋被刺挠了半天，忍不住也小声辩驳一句，“小思这孩子我看对这些没兴趣。”
　　“哪有真的一点兴趣没有的？就是弟弟根本没关注！”罗婉因得了理，声音大了不少，直接瞪了一眼顾家栋，“她就是上进敬业，那喜欢漂亮，喜欢买东西跟这些也不冲突啊！就是弟弟根本没注意！就小思脸皮薄的，你不主动说她能像哪些人一样跟你要啊，不可能的。”
　　顾岳麟听着嫌烦得很，却又没有跟原来似的直接反驳回去，揉揉有点乱糟糟的头发，颓唐气馁地答应了一声：“哦，我记得了。”
　　顾岳麒好奇地从后视镜看着自己的弟弟，跟看外星人似的：“哎呀，不得了了，顾岳麟你居然没跳起来？你真把脾气过继给奥塔维亚啦？”
　　“去去去，有你啥事啊，单身科研狗。”
　　罗婉因拍了一下顾岳麟的头：“不许这么说自己哥哥，人家小思也不是提醒你了不要说粗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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