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空星

　　陈涵泽已经等不及周末了。
　　他匆匆赶过来时，满头大汗，怀里携一叠厚厚资料。见了疏婴劈头就说，“老疏，我正要找你，离离电话就过来了。”
　　“坐下先喝杯水，今年刚过来的西湖龙井明前茶。”
　　陈涵泽把资料砸在桌面上，“还喝什么水啊，这把□□玩得越来越大，现在想停都停不下了。”
　　疏婴拿起来翻了翻，全英文报告，版式严谨，骑缝章血红，想来是一份保密文件。
　　“近之，你看一下内容。”
　　疏离粗粗浏览了一遍，脸色青白。“舅舅，Tosh的胃口，比你们大得多！”
　　“是啊，”陈涵泽苦笑，“居然被他们摆了一道，如今骑虎难下，只好乖乖过来和你爸商量对策了。”
　　疏离对父母解释道，“这是一份关于水湾地块所有物业资产打包后的海外融资计划。简单地讲，Tosh对舅舅这边提供的38亿元贷款和主导开发权还不满足，他们一女二嫁，不但从申城银行套得抵押贷款，还把未来资产做成REITs基金，去获得海外投资者的投资。
　　这一批资产负债表、利润表和现金流量表清晰说明了这一切。我想让妈妈来看会比较权威。”

　　“你说你，你说你，好好做你的钢铁生产就行了，三脚猫的功夫还学人家搞房产？把自己绕进去了吧？”陈涵深已经气得不想说话。
　　陈涵泽脸色尴尬，求救一般望着疏婴。
　　疏婴出来打圆场，“其实，房价连续多年的高涨，给社会大众带来一个很不好的预期，就是房价只涨不跌，做什么实业都没投资房地产来钱快，不光是普通百姓，国家辛苦培养起来的企业家、大型国企，乃至地方政府，也都这么认为，老陈，你也是其中之一。这样的榜样，的确很坏。”
　　“一阵见血。”陈涵泽点头赞同，“”像我们申钢集团这样的大型国企，国民经济的中流砥柱，按道理说是不应该掺和房地产开发的，可是呢？铁矿石价格一年比一年高，国内钢材又产能过剩，做装备制造的实业，又劳累又赚不到几个钱。中央上头的坏榜样多的是，华润，保利、中信、中国兵器集团，个个都在中央地方上跑马圈地，土地在手里捂个几年，哪怕什么也不做，地皮价格涨了，财务报表就能好看许多。原来可以这样发财，原来可以这样发财，我凭什么就不能参与呢？”
　　“你倒好有理了？”陈涵深的语调高起来。
　　“现在是讨论对策，你叫得声音响有什么用？”陈涵泽不满，“女人就是成不了大事！”
　　“去年初的时候，我就张罗这件事了。Tosh集团是穆林森引荐的，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曾经拿连铸车间的8亩地练过兵。这事……”他尴尬地挠挠头，“近之应该知道，他调查过。”
　　疏离点头，表示认同，但并没有发表意见。
　　“当时我是看中宝山区一块6亿多的地，和穆林森合计了一下，这么操作风险不大，自己的三脚猫公司反正什么开发经验也没有，里面的员工又多的是关系户安插进来的子女，嘛也不懂，还不能拿鞭子抽，不如全权交给Tosh开发，省心省力还能多赚钱，何乐不为？”
　　疏离接口，“6亿的地块和40亿的，舅舅你这个差额也太大了吧？根本就不是一件事儿了。”“这不是人算不如天算吗？”陈涵泽也长吁短叹，正待继续说，疏婴帮他接过去。
　　“第一个没想到，没想到经济形势突变，郁东敏也是穷得狗急跳墙，一下子塞给你40亿的地块。这地块呢，07年的时候当过地王，原本价值70多亿，你虽然不太想要，但是又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就硬着头皮吃下。”
　　一语中的，陈涵泽只能讪讪。
　　疏婴继续说，“第二个没想到，没想到穆林森这次这么不靠谱，整天往Tosh跑，忘记自己后院起火，被人投诉到贷款银行的董事会去了。”
　　“第三个没想到，没想到Tosh胃口真大，吃了你的38个亿还不饱，还要去海外西装革履地骗150亿来吃吃。”
　　“对！对！”陈涵泽失声，“这才是真的没想到啊没想到。”
　　疏婴哼了一声，“世上的事，本来都是由没想到组成的。要是什么都能预先知道，大家都直接等死好了。”
　　这句话，让陈涵泽哑口无言。

　　“妹夫啊，你不知道，穆林森把这份报告的大致意思翻译给我听时，我想，废了，这把□□玩得太大，刹车都踩不住了。又想，其实呢，只要一切操作顺利，这把□□能赚得盆满钵满；次贷危机怎么来的？不就是成全了前面那批刀口舔血的投资银行吗？咱老陈也能发一笔！”
　　“老陈啊老陈，你不要嫌弃我疏婴说话难听。你我都奔花甲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发这么一笔横财干什么？拿来打金棺材吗？”
　　陈涵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而且你给自己埋这么多颗炸弹，步步危险，到时候你被双规双开的概率，可比躺金棺材的概率高多了。莫道桑榆晚，人间重晚晴。老陈啊……都混到副部级了，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呢？”
　　“也许不会有事。”
　　“不要有侥幸心理。近之，你比较专业，你告诉舅舅这个地块的开发规模，让他具体有个概念。”
　　“舅舅，‘观澜天下’近一百多万平方米建筑体量，就算Tosh全力开发，战线也至少拖个五年。舅舅，实话实说，就算这次过得了审计署这关，你也担不起五年的风险了。”
　　“那怎么办？妹夫，你总不至于让近之去□□检举我吧？”
　　陈涵泽气急败坏，疏婴则是哈哈大笑。
　　“老陈，40亿元的违规贷款啊！你现在着急了？40亿啊！你以为能云淡风轻过去吗？与其万丈深渊腹背受敌的时候，被别人检举，不如现在就让近之去检举。还可以在他功名簿上添一笔资本！”
　　“疏婴，你这算盘打错了吧？你这不是把我往死里推吗？你别忘了，二妹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老陈，投案自首也是一门艺术，我们现在就来合计合计。”
　　疏婴，一家之长，运筹帷幄，气定神闲。他站在自己的书房里，身后是顶天立地的一面书墙，儒、释、道、法、墨、阴阳、名、杂、农、纵横、厚黑……
　　胸中有沟壑，下笔成千言。

　　“第一，我们来分析涵深的错。她错在发放违规贷款。但是地块本身实际价值，以目前的市场行情来计算，的确超过50亿，这个规，违得不离谱，只跑偏了一点点方向。
　　涵深这里应该是渎职罪，大约判个三五年。要尽力在你们信贷部系统里找一个顶罪羊，把渎职罪名揽下来，许以重金，许以前途，都可以，随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涵深，你也做好离岗退养的准备吧。
　　第二，我们来分析涵泽的错。那个8亩地不违法违纪违规，根本不算什么，从此以后不必再提起。申钢与Tosh合股开设申钢置业也没有错，国家法律允许的。小股东掌握主导开发权，也无所谓，这些虽然不合情理，但都不犯法。错在Tosh以小股东的身份，在大股东不知情的背景下，私自撰写项目海外融资计划，妄图实行一女二嫁。这些，都是中国法律严厉禁止的，而申钢置业，因为与外资开发机构合作的经验欠缺，是被蒙蔽的！是被欺瞒的！但上述一切，幸亏发现及时，上述融资计划未成事实，没有给国家财产造成重大损失。”
　　这一番话，疏婴特意加强了连续两个“被蒙蔽，被欺瞒”的发音，“38亿元，的确是个惊心动魄的数字，血淋淋的数字背后，我们不能忽视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国家制度及法律难题。国家打开国门，鼓励国企参与国际竞争，那么不交学费，哪来的提高？如果替国家找赚钱的门路，要自己掏钱交学费，以后还有哪个国企，敢大刀阔斧走出国门赚钱？所以，我们把这件事情定性为‘交学费’，不是个人行为的恶性违规。既然是交学费，理论上及时填平38亿元贷款后，事态可以不蔓延。
　　事发时，陈涵泽履新申钢，一年不到，没有管理好一个三产机构也情有可原，不会有大事，无非被问责。而申钢置业的总经理穆林森，会以渎职罪被起诉。万幸的是，老陈和穆部长在这次事件中，反倒是受贿这方面是相对清白的，金额也不大，总算给我们的逃亡留了个华容道。至于原定的巨额回报，因为融资计划的受阻而灰飞烟灭，你们也就不必再提起。
　　老陈，操作的时候你要注意两点，第一点，千万不能让穆部长以挪用公款罪被起诉，否则涉案金额巨大，他一旦被判死刑的话，肯定要把你咬出来。38亿元的贷款挪用，用渎职的罪名，或者加上财务部某人的玩忽职守罪，都是可以接受的，到时候轻判、缓刑或者免刑的可能性也高一点。
　　第二点，想尽一切办法，把Tosh刻划成一个居心叵测的，将善良的，没有经验的国企一步一步请君入瓮的外资大鳄，主要的违法犯罪行为，都是他们主动实施的，我们是受蒙蔽的，受欺瞒的。老陈，怎么操作这些细节，就不用我教了吧？
　　第三，转移注意力，将彻查的火力集中对准Tosh购买地块时有定向招投标的嫌疑，不要反复纠结在违规贷款发放的问题上。”
　　“父亲，”，疏离插话，“这样会把郁东敏也推上风口浪尖的。”
　　“妇人之仁。“疏婴批评他，“你是想你舅舅和妈妈站在风口浪尖，还是你的郁伯伯？
　　第四，近之的仕途会因这个检举受益，并且超过你们两个人付出的代价，这条路才值得走。不过这个是后话，我们还是处理当务之急为佳。方向和路线我都指明，近之接下来怎么做，我会适当辅导一下，你们两位，哼哼，就不用我教了吧？
　　对了，这份融资计划书的复件，就留下来让近之慢慢研究吧，也许能再找到突破点也说不定。散会了，兄弟们，打起精神去战斗吧。疏家和陈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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