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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痕
君息又道了谢,便返身回去。少昀仍是强硬地拒绝了他的搀扶。二人慢慢行至军营最深处,找了个烧剩一半的军帐。
王君一身鞭伤,却总归比大祭司好了太多,便自己动手,简单收拾修补一番。待他忙完,又从芥子里拿出些干粮和清水,正打算叫那人用点,转头却见方才还坐在榻上死死盯着他的人已然双目紧阖,仿佛入定了。
“……”知道那人不想理他,君息把吃食和水轻轻放在他旁边的桌上,自己随意吃了两口,也没什么胃口,索性不吃了。
从残破的军帐望出去,他眼中本已被焚毁的另一半军帐虽是虚影,却完好无损。帐外影影绰绰,是许多纯阳战士来去忙碌的虚影,一如生前。
融合了无相镜和心魔幻境的全新时空中战死的族人,现世中已然尽数身亡,魂魄全被吸进了这个诡异的冥墟镜城中。
思绪一时纷乱,从诡异的无相镜,到那位神秘的缔造者、“幻海界主高足”,到那句意义不明的“全新时空开始融合”,到眼下随时可能爆发、且几乎必输无疑的战争,最后定格在宣武侯那朴实无华却堪称惊天的一刀。
两生两世,这还是君息第一次亲见这折磨了他两个少年时期、两次将他们送上祭台、也断送了他们两世自由和未来的权贵出手。
须知羽民号称半神,修为比纯阳人高出何止一点,二者根本不在一个层级。何况一个盘旋在天幕下,一个却只站在地上。
宣武侯固然是出其不意,但以羽民和翼蜥之能,竟连半点闪避的余地都没有,仅仅一刀就取了二者首级。猝然动手,毫无时机可言的情况下,其速度之快、角度之准、下手之狠,简直完美到了极致。
单凭那轻描淡写的一刀而言,这纯阳实际掌权者的修为,实在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甚至绝不在羽民之下。更何况他常年征伐,是名声远在纯阳之外的战神,习的本就是杀|人技。
如此强悍的实力,前世的大祭司又是如何将他斩杀的?君息并未参与那一战,只知道他见到少昀之时,那人红衣尽染,倒在祭台上。
下意识地,他蓦然回头望向床榻,却见原本装作入定的人正死死盯着他,像是全然没料到他会突然看过来,猝不及防中,眼瞳深处似有一点来不及收回的伤痛和绝望。
那点伤痛和绝望是如此浓烈,以至于将他眼中似乎万年不变的凶煞之气都冲淡了几分。
前世试炼场初见至今,辗转两世,历经生死,这还是君息第一次在这个桀骜张狂的人眼中窥见这种情绪。
王君待要细看,那人却复又阖上双眼,冷冷道:“无相镜注解提示到哪了?”
无相镜注解?君息一怔,须臾反应过来,道:“全新时空开始融合。大祭司,这是什么意思?”
少昀声嗓冰冷:“全新时空已经在与现世融合,因此你我才能通过现世黑玉碑上残留的神魂,直接以神识交流。彻底融合之后,现有的会一并被带入现世。”
也就是说,届时现世中从未在纯阳乃至东荒现身的羽民将直接踏足纯阳的土地。于所有凡人部族而言,不啻于一场劫难。
君息沉默一瞬,问他:“难道这个死局就当真无法可解吗?”
大祭司冷冷道:“除非镜主现身,收回无相镜,破了这个幻境。”
军帐中安静了片刻,谁也没说话。就在这时,外面隐隐传来大量兵士活动的声音,还有人喝道:“拖进帅帐,小心看管,不得有误!”
宣武侯此前虽严令“不留活口”,大约是最后形势明朗,终究改了主意,抓了一个羽民,准备严加拷问。
那人说的是“拖”而不是“押”,俘虏只怕已成废人。
一念及此,君息只觉身上的鞭伤又剧烈地痛起来。他不太见识过真正的严刑逼供,更何况是宣武侯的手段。但想必羽民身后那副翅膀是完了,一朵绒毛、一根骨头都不会剩下。
他倒不是同情这些入侵者,单纯只是觉得血淋淋的太过恶心而已。
即使只是半个军帐,照样一分为二,各居一处。因着大祭司伤重,唯一的一张行军榻便让给了他。王君自己则打了个地铺。
夜已经极深。寂静中,旁边似乎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窸窸窣窣,微不可闻。
君息满腹心事,本也没睡着,只是安静地躺着,呼吸轻缓。闻声便略微偏头,从隔着的帐幕破缝中望过去。
借着军帐破洞中透进来的月华,对面那人十分吃力地坐起身,除了上衣,正艰难地往后背抹药。
前些时日君息也每每隔着帐幕要求帮他上药,他却总以“师门秘术,无需药物”为由拒绝。联系到自从回归营地后那人越发冷漠古怪的态度,原来不是什么“秘术”,单纯只是不想见他而已。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相携相扶,一起出生入死。那人如今为什么对他这般态度,他们之间的矛盾又从何开始,他全然不知,只觉莫名其妙。
有些裂痕一旦生出,就再无消弭的可能。从那天溶洞的诡异经历后,似乎一切都开始滑向不可预知、不可掌控的方向,直至万劫不复。
这种眼睁睁看着一步一步坠入深渊而没有办法逃离反抗的绝望,与前世何其相似!
王君就是再好的脾气,此时心里也难免腾起一把怒火。但一想那人重伤到如此地步,终究还是因为自己,又强行将火气生生压下去。
他悄无声息地一撩帐幕,一步行过去,行云流水般一把夺过药膏盒子,温声道:“孤来吧。”一手挖了些,就待抹上去。
少昀却猛地一震双臂,霎时拉上衣袍,霍然起身,竟是半点也不顾忌一身重伤,冷冰冰道:“不劳王君费心。”
君息滞了滞,却仍是勉强微笑道:“学兄,后背难以自己照顾周全,还是让孤来吧。”
那人似乎一时呆怔,只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盯着他,也不知在想什么。他便靠过去,一手托着药膏盒子,一手沾了些,微笑着低声道:“学兄,你自己褪一下衣服,孤手上……”
狭小的空间里骤然扫过一道劲风,一句话像是被锋利的剑刃一斩而下,干净利落地断在了嘴边。
手里的药膏盒子随着那道劲风“嗒”的一声掉落在地。他还保持着两只手半举的姿势,微笑一点点僵在脸上。所幸黑暗中仅有一缕月华,朦胧如水,倒也不太看得分明。
一片空白和木然中,心里居然旁观者一般诡异地冒出一个念头:那人还真是用力,竟将他手都震得发麻,可见其坚决到何种程度。
君息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然后循着药膏盒子滚落的动静,摸索着将它捡回来,又摸索着大致擦干净了,借着月光低头看了一眼。
榻前桌上之前放的吃食和清水一口未动。他便将那药膏盒子也轻轻放在桌上,仿若无事般低声道了句:“抱歉,打扰了。”
然后一掀帐幕,回了自己的地铺。
残破军帐里一时除了呼吸,几乎一片死寂。
王君阖着双眼,眉目平静,气息轻缓,像是快要睡着了。只有离得极近了,才能发现他下颌紧绷,死死咬着牙,指甲都深深陷入掌心里,克制着全身的颤抖,只偶尔在呼吸中几不可察地泄露出一点。
真是荒谬!他想。但究竟荒谬在哪,他却全然说不上来,只觉彷如陷进了一场走不出来的怪诞梦境。
少昀拢着衣袍,死死盯着他的方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近乎自虐般用力往坚硬的行军榻上一砸,后背朝下。
伤口像是有无数钝刀在割砍,却也难抵他心上的绝望和痛苦半分。痛到神识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朦胧月华下,破败军帐中,那人举着一只空手,另一只手沾满药膏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的模样。
然而刹那间,那人又与另一个宽袍广袖的身影重合,穿过漫长而空旷的甬道,衣袍簌簌,从容行来,一时之间,竟令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穿越了时空回到远古神界,还是记忆中的人随着时光走过了无尽的长路,来到他面前。
那时的魔龙金鲤化出人身已经有些年头,早已习惯了以人的方式生活。山川地理、星斗众生这些常识他学得很快,各种修炼的功法他学得更快,唯独“怎样与他人相处”这些与情绪情感相关的,他是无论如何看不进去哪怕一句话。
自然更没有兴趣学。
帝息事务繁忙,却每隔一小段时间都会亲自来一趟,检视他的修炼进度;然而每次都会发现“七情”类别的那叠书几乎没有动过。
他也不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沉思片刻,抬手将所有书卷都换一批新的。
别的门类都是越换越深奥,唯有“七情”类,从一开始的普通版逐渐换成注解版、简略版、图文版。
对于他如此执着地要让自己学会并理解这些所谓七情六谷欠,少昀颇为佩服他的耐性。但着实不是他不肯学,也不是他偷懒,实在是他天生没有办法去体会去理解,与那些所谓情感之间,总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结界,任他如何努力也无法突破。
红衣的男人坐在他对面,冷眼见他长身立在书架前,于威仪艳色之中,无端衬出了几分儒雅,忍不住冷语嘲弄:“你明知道我有多恨你,还给我送来这么多功法,就不怕我学得比你厉害,哪天把你打败了,然后报复你?”
帝息意味不明看了他一眼,和缓道:“果真如此,那也是孤命定的劫数。但不知你想如何报复孤?”
虚伪!少昀在心里不屑地骂了一声,一时被问住了。半晌,冷冷道:“没想好。或许让你也尝试一下血契认主当灵宠的滋味,又或许将你囚|禁起来慢慢折磨,总归不会让你如今日这般自在就是了。”
神帝眸色沉沉,轻斥道:“胡闹!这种胡话,以后万不可再说!”顿了顿,反问他,“所以你如此痛恨孤,是因为那道血契?孤早就告诉过你,从未想过要拿你当灵宠,血契你也尽可以当做不存在,切勿因此生出心魔。”
微微一顿,转过目光,极是认真地瞧着他,一双凤眸中流转着莫名的情绪,放缓语气,带了点微不可察的喟叹,道:“孤只盼你尽早懂事些,消解恨意,收束魔性,化为真龙,不令祖神与孤徒留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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