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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33.对穿
晚上没有再分组,六个人夜游老巷,最后去了一处在深巷中的阿拉伯大排档。这里同国内夜市很相似,有各样的肉串。我们围坐在小桌前,因为傍晚喝过,六个人就只拿了两瓶马赛啤酒,分到杯子里喝。阿拉伯电视台在播放什么节目,大家闲散聊着天,吃点肉串。
从离开大卫海滩开始,我就兴致不高。他们在说话,我低头拿起肉串,慢慢咬着。有时会有人叫我,文俊豪、席然,或者贺百颇。他们问我,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再拿一瓶啤酒,或者只是没有含义地叫我一声。
“我就是累了。”我嘟嘟囔,眼神迷离,想敷衍过去。我们队有时候都是傻子,有时候都是人精。几个人抽走我的酒杯,给我换了白水。我伸出牙齿,嗒嗒咬着玻璃杯,向上抬起眼眸,从左到右,慢慢览过深夜的大排档。
一个阿拉伯男人坐在塑料凳子上,和我对上目光。他站起来,一甩汗巾,走到我们这一桌。
“china!”他笑着说了几句英文,又用蹩脚的中文说:“听什么歌?CD!”
“老板说他在这里常遇见华国人。”席然帮着翻译,“他有CD,可以给我们放歌。”
老板将CD打开,文俊豪揽住我,说:“琛哥点吧。”
我看向册子上的歌曲目录。这是张挺老的CD,大概是盗版,里面杂乱混着很多人的歌。
最后,我的指甲轻轻滑到某首歌。
电视切换成录像模式,伴随着充满颗粒的画面,音乐声幽幽响起。狭窄的巷子里挂着橄榄黄的灯泡,阿拉伯排档充斥烤串香气与陌生语言。
他们几个人好像说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同笑起来。我看见贺百颇笑得露出两排牙齿,眼眸闪烁着轻易就满足的幸福。他坐在成员中间,明亮灯泡的下面,无意朝我瞥来的视线那么舒朗坦荡。
神经一抽,我抓住细长的马赛啤酒,突地跳起来。凑近随行镜头,我高举酒瓶,热唱:“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像永恒燃烧的太阳,不懂那月亮的盈缺!”
成员们大笑起来,仰头看着我,也陪我一起闹。
席然拿起筷子对着嘴,笑着接上:“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不懂那星星为何会坠跌——”
我和席然搂在一起,在杂乱的满是烧烤气息的小摊上,两个人纵情唱着。最后,我们凝望彼此,浮夸结尾:“不懂我伤悲,就好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我明明没喝什么酒,却耍着疯,在桌子旁跑来跑去傻乐。结完账,何啸渊皱眉看向我,不等他开口,我立刻说:“我不捣乱,只要有人背我回去!”
方知否靠坐在斜对面,微微仰着头,显出清晰的山根。他眼珠一转,视线落到我身上。我双手背在身后,脑袋左右晃动。
然而,大家的视线却不约而同投向了贺百颇。席然笑着撑住下巴,揶揄叫我:“琛哥——”
贺百颇笑了一声,站起身,穿上夹克。他朝我伸出手,眸光盈盈,态度自然。
我在原地怔了一瞬,安静下来,走到贺百颇身边。在吵吵闹闹的说话声中,贺百颇背起我,大家向住处走去。有镜头在,一路没有什么不该说的话、不该出现的动作。
贺百颇惯常喜欢黑色,晚上穿了一件灰黑短袖,夜里起风,又套上铅黑夹克。我低头看着他的后颈,皮肤白皙,还有两颗小痣。他有些薄汗,偶尔回头看我,眼睫轻眨。
“是不是挺重啊?”我问。
“我不觉得。”他说。
“算了吧。”我动了动,“你不用随我的玩笑话。”
“没关系。”他说着,对镜头笑了笑,“我们哥真的拿飞流当小弟在用。”
我沉默下来,过了一阵,又毫无预兆地喊他的名字:
“百颇。”
我们渐渐走出无人的街巷,来到路灯明亮的大街。贺百颇立刻回头,面庞稚嫩清澈,刘海因汗湿而沾成几缕,挡在后头的眼睛如湿润的黑珍珠。他睁大眼,望向我,一副询问的模样。
我努力想要说出口的话,忽然变得含糊发涩。
“……就到这里吧。”
我松开手,从他的背上跳下来。他的表情有一瞬凝滞,好像在揣摩我的意思。我捏捏他的后颈,不在意道:“看你出了这么多汗,别背了。”
他转转眼珠,点头,又恢复了笑容。我提起一口气,又无奈地放下。但他好像也感受到了什么,总是紧贴在我身侧。
快走到住处的时候,有一段长长的上坡。我走得很累,渐渐和贺百颇隔开了一人的距离。
我不经意回过头,看见落在后面好几米的那个人。
方知否双手插兜,慢悠悠地跟在众人后头,一步一步往前走。对上我的目光,他缓缓扬起一个笑,眼角眉梢风情无限,眸光熠熠生辉。在深黄街灯照射下,他像老照片里的人,一时风华绝代,却易碎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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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回到旅店,我收拾行李的时候莫名翻到一个包装盒,打开一看,竟然是那瓶香水。我记得我好像已经在海底隧道上丢了它,可它却像顽疾一样又出现了。
趁大家都在洗漱,我拿着盒子走出去,一个人走了好远,将香水丢进了一个大垃圾桶。香水瓶正好撞上一个啤酒瓶,应声而碎。
那股异香混着垃圾桶的臭味,变得异常恶心。我捂住鼻子,又看了一眼完全破碎的香水瓶,最终扭过头,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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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之后,飞流之间出现了一种怪异的默契。谁都没有把话挑明,谁都和和气气。这种气息在第二天开车时到达了顶峰。我们要从马赛出发,经过三小时车程抵达韦尔东峡谷,并在阿图比桥上进行蹦极项目。
我们换了辆七座车,但相较于昨天闹哄哄的旅途,今天车厢里十分安静。何啸渊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倒头就睡。后面几个小的也不怎么说话。
直到我们抵达阿图比桥。
那是一座横跨大峡谷的拱桥。汽车在桥上正常通行,唯有大桥中央,随随便便搭了几个白色棚子。PD亲切告知,那就是蹦极区,离地182米。正巧有个小伙子跳了下去,就像往山谷里扔了一只渺小的蚂蚁。
“哪几位成员要参加蹦极项目?”
PD还留了人性,把选择权都交在我们手里。成员们的脸蛋在艳阳照射下,莫名像枯草,有些蔫蔫的。最终,唯独文俊豪不跳。
“我向来不明白,为什么人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文俊豪对着镜头叽叽呱呱,“我看过很多蹦极事故的新闻。对了,知道出事才换绳的业界传闻吗?”
他在说话,我们已经开始准备。
穿戴好安全设备,五个人等在一边。工作人员走过来,示意谁要第一个跳。我直直举起手,说:“please。”
成员们投来敬佩目光,贺百颇朝我递出一个鼓励的眼神。方知否懒散地坐在地上,太阳挺烈,听见我的声音,他眯着眼半笑起来。
我走到跳台附近,等待时,忍不住朝下一望。峡谷很深,草木野蛮生长,还有许多光秃秃的大石头。若是砸下去,指定肝脑涂地,一命呜呼。
害怕就是从这一刻升起。
那种自然的,对于高空和死亡的恐惧,慢慢从身体里渗出来。我开始意识到,我即将失去所有稳妥踏实的东西,失去地面,失去重力,失去那些我从出生就习惯的自然法则。
恐惧和兴奋同时在我体内轰隆作响。如果安全降落,便是一次放纵享受;如果出现意外——我忍不住想这个选项——那就是离开这个喧闹的人世间,进入永恒解脱。
得到工作人员的指令,我走上跳台。成员们在一旁看着我,神情略有些凝重。我笑了笑,垂下视线。
原来,这就是深渊上空。灌木、大石,与刺眼的艳阳。山风带着绝望与勇气,不断吹拂我的额发。我忍住不挺起胸膛,感觉身体变得很轻、很小,像一颗从纽约时代广场飘走的气球,终于能喘息、能自由。能借着庞大的山峦与狂风,脱掉社会,脱掉关系,风干所有叫我犹豫头疼的血与泪。
毫无疑问,于我而言,蹦极是对自杀的模仿。
我弓起身子,浑身颤抖,用力朝前跳去。双脚霎时离开地面,整个人抛向晴空,继而下坠。那一瞬间可能谈不上浪漫,因为并没有任何人与事在我脑中出现,我也没有想要呼喊的名字与信条。我只是茫然地瞪大眼睛,看着在我面前无限延展的石与木。
蹦极的绳子非常牢固,没有任何意外。我一头扎进蛮荒的峡谷,有风灌进我的嘴巴,当我降到最下方,我忍不住咧嘴笑了。笑着笑着,有细碎的眼泪飘出来,一下子就消失了。
请告诉我怎么做。
我踩到峡谷坚实的石面,仰头望向宽阔的山峦。我忍不住祈祷,却不知道在向谁祈祷。
救救我。
-
我站在底下等了一阵。飞流的成员们一个个往下抛,只不过有的极其干脆,有的磨磨蹭蹭。五个人全都蹦极完成,大家一同走山路回到桥上,边走边回味,感慨无限。
到桥上的时候,文俊豪戴着墨镜,靠在suv旁,凝重地望着我们。我伸手一拍他的脑袋,他灵巧躲过。
后面的安排比较闲适,吃完午饭,我们前往峡谷湖泊,坐小艇在水面上悠悠晃着,度过了欧洲行的最后一个午后。
驱车回马赛,大家困得不行,车里没人说话。我闭着眼睛假寐,不住回想蹦极那一瞬间。我隐约抓到什么,却难以名状。
到马赛时天已经黑了。明天早上要坐飞机回国,最后一个晚上,制作组给了我们自由时间,可以在住所休息,也可以出去闲逛。大家七嘴八舌交谈时,我在沙发上呆坐着。最后我一歪脑袋,靠向我身边的贺百颇。
“我想去逛逛纪念品商店。”
我软着语气,他也如我所愿一口答应。
除了摄影师,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肩并肩,在老港大街上漫步。并没有什么目的,看到喜欢的纪念品商店,就进去随便看看。
直到我们来到一处窄窄的杂货铺前。老板斜倚在慢慢旋转的墨镜架旁,指尖夹着一根香烟。我拉着贺百颇走进店里。
什么都有。有漂亮的墨镜、帽子,又有精致的打火机、小刀。我站在装小刀的篮子前,随手拿起一把,刀片噌的弹出来。贺百颇被我吓了一跳,立刻按住刀柄。他随手拿了个打火机塞给我,把小刀从我手中抠出来。
“干嘛。”我转过身,背对镜头,“多漂亮啊,能切水果、开酒瓶,还能防身……”
贺百颇神情一变,语气是理所当然的坚定:“那以后不是有我吗?我可以保护你。”
我笑叹一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轻轻一按,微小的火苗窜出来,在灯光明亮的杂货铺里,显得美丽而多余。
“百颇。”我神色自然,甚至看向摄像头,淡笑着耸肩,“其实我从来不需要小刀。”
贺百颇迟疑了一瞬,缓慢扫过眼前精致的刀具。
“不需要小刀,还是……?”
“都不要。”
我干脆地说。
是我卑鄙,逛了一条大街,特地找到卖小刀的店,引诱他说出那样幼稚而真诚的话。是我残忍,故意在镜头前告诉他,我其实并不需要被保护,也不需要他来保护。
在清晰捕捉一切的镜头里,贺百颇倏忽抬眼,瞳孔骤缩。漆黑透亮的眼珠里,显出毫无防备的疼。却无法作难,无法追问,只能假装平静,硬生生接受我的决定。
如果他以前不懂,现在受伤了、心疼了,终于该明白了。
无需做我的刀,小宝。我就是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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