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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章
若问雪印禅师这二十年以来最想杀的人是谁,春分之前他会答,晏无师。而现在则是沈峤。
任何教派最初的立意都是好的,只是每个人的理解不一样,总会有人背离教义初衷,而雪印便是这样的人。
他少时根骨不错,虽不是最顶尖的那一批,但在天台宗里却是最好的,乱世中若能出一个顶尖高手,就是对宗门延续的最好保证。所以雪印从小就被他师父慧闻另眼相看,他为了修炼,占了不少资源,地位也更加超然,别看雪印是个和尚,可他从没过过半点苦日子。
天台宗对他如此好,雪印自然要投桃报李,将天台宗发扬光大,他作为佛门派面,成了当时最负盛名的得道高僧。
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外人不明白,宗里长老却看得清楚,雪印的思想偏了。
佛法东传,追求的从来不是信仰,而是一种开悟,一种大智慧,大解脱,大自在,佛理是一门善法,同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一样,皆是济世启智之学。
但雪印所谓的发扬,并不是钻研佛理学说,度善男信女,而是扩大门派势力。
这种利欲熏心的做法,受到了天台宗的长老们一致反对,并非他们都是视名利如粪土的圣人,而是他们知道雪印这是在玩火,佛门本就是外来学说,更应该稳扎稳打而非急于求成,否则必会面临本土教派联合打压。
慧闻过世后本该由雪印继任住持,但他不被长老们认可,最后与住持之位当面错过,愤而出走。
只是天台宗里不乏投机者,与其藕断丝连,加上早年打下的好名声,雪印成了各国高层的座上宾。他的理想也从发扬天台宗,变成了振兴佛门。
如雪印这般贪慕名利荣华在众多门派里还有不少,但雪印绝对是其中翘楚,他打败了众多竞争对手,一路顺风顺水的当了北周国师。
在北方占据了半壁江山,撵的儒、道二门抱头鼠窜,与南方天台宗遥遥对峙,鼎盛之时,说一句无冕之王都不为过。
正当他意气风发想要再进一步,把北方二国变成地上佛国时,晏无师横空出世,与宇文邕一拍即合,联手打压佛门,毁了他的光明愿景。
阻业之仇,不共戴天,最怒之时,若把对方的祖坟放到他眼前,他都能亲自上手给其刨了。
可惜晏无师仇家遍地,本人更是滑不留手,他根本找不到机会除掉对方,后来魔君武功越来越高,浣月宗势力越来越大,他反倒成了被打压的那个。
如果说雪印与晏无师的争斗,只是在争权夺利,那沈峤就是毁他根本,阻他道途的生死大敌,若非他已找到补救之法,今天他绝不会如此风轻云淡,与仇人谈笑风生。
哪还有心思维持人设,没破口大骂就不错了。
拖延时间是昆邪的意思,为难沈峤则是他自己的意愿。一计不成,还有一计。他能在这么多国家都吃的开,就是因为他会体察上意。明白掌权者爱听什么,忌讳什么。
雪印在两人谈话的间隙插了一句嘴,故作担心道:“听说太子病了,病情可有起色?那日在赏雪宴上看着还好好的,不想竟会染上风寒。”太子弑君夺位之事已经暴露,但知道真相的人寥寥无几,且都有志一同的瞒了下来,明面上说是太子在赏雪时染上了风寒,病了。
但暗地里都传他因得罪了玄都山的沈掌教,被周帝给关了起来,反正这事处理的除了北牧人,各方都很满意,尤其是赵王和千金公主,据说父女二人得到消息后,直接入宫谢恩,表示愿为皇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昆邪隐隐察觉出不对来,但因周帝没有明发谕旨,他也只当一切如常,反倒是迟迟等不到毒药的皇后,派人催了两回。
事情的真相雪印并不清楚,他如此说,只是为了勾起皇上对太子的慈父之心,还有暗示沈峤已经骑在了一国储君头上,连太子都需避让,下一步岂非不将皇上放在眼里。
这话要是放在太子没设计杀他之前,宇文邕肯定能听进心里去,若是放在房顶被削之前,他也会顺势冷一冷沈峤,前段时间他脑子不清醒,情绪翻涌时,也想过自己是否对玄都山和浣月宗太过优容。
他刚生出这种想法就见识了什么叫宗师之威,想起了天下十大,周国只占了三位,这危机感瞬间就升上来了。
宇文邕现在是前所未有的冷静,皇帝这种生物一旦有了自知之明,那便有了一半明君之相,就算雪印说的话,句句别有用心,直戳他肺管子,他脸上也没有露出一星半点,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有劳禅师挂心,太子的身体一直不大好,还是锻炼的少了。”连裝都懒得装了,半点关心也无。
雪印只当没看见,顺势接话道:“老衲听说太子冼马孙融有一子,叫孙思邈,医术十分高超,一直终南山上隐居,最近几天正在长安城南义诊,可请这位高人入宫为太子和沈掌教诊治一番。”
沈峤抬眼看向雪印,诧异道:“怎么还有我的份,贫道身体并无不适之处。”
宇文邕也望向沈峤,这张脸白皙红润,除了过分年轻之外,完全看不身体有恙。
雪印面露歉意,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慈祥,可话一出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沈掌教短时间内与人多次交手,难免内元受损,释、道二门历来关系良好,眼见沈掌教受伤,老衲感同身受,早早派人寻觅了良医,还请沈掌教全了老衲一片善心。”
沈峤今天算是见识到雪印禅师的厉害了,难怪能在晏无师未出世时,统领一时风骚,这心机和脸皮都非常人能及。
边沿梅一直站在沈峤身后,此时也听不下去了,抬步上前便要说上几句,却被沈峤抬手拦了下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沈峤声音十分和缓,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勉强来。
周帝不明内情,却也愿意顺水推舟:“来人,去传孙思邈。”
皇帝要见的人,那必需以最快的速度请回来,不出半个时辰,便有内侍带着一位男子进来。
这人年过而立,穿了一身麻布短打,看起来日子过得并不富裕,此人长眉细目,眼中有神,表情祥和,不亢不卑,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宇文邕威严道:“你就是孙思邈?”
“回陛下,正是草民。”声音清朗疏阔,和宇文邕想象的大不一样。
他态度也缓和了些道:“听说你父亲是太子冼马,朕怎么没有印象?”
孙思邈低下了头,表情微妙道:“回陛下,家父早已过世多年。”
“……”这就很尴尬了,宇文邕还以为这是太子余党想要垂死挣扎,心里还对此人颇有成见,没想到这根本是个局外人。他心里又给雪印记上一笔道:“朕听雪印禅师说你是医术高明,今日传你前来,是为了给沈掌教和雪印禅师看诊,检视二位身体。”
孙思邈嘴里发苦,却也不敢不应:“草民遵旨。”
“陛下,不是要给沈掌教和太子殿下看诊吗,老衲就不用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宇文邕打断:“你与沈掌教的情况相似,名医在场不差禅师一个,就一起诊了吧。”
声音里充斥着不容置疑,雪印无法,坐到了右侧的椅子上,沈峤在左,他在右,中间隔着一丈距离,边沿梅就坐在那里。
孙思邈走到沈峤身边,仔细端详着沈峤的脸,眉毛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走进几步在沈峤的身上嗅了嗅,手指攥了攥,才把指腹搭在了后者的脉门上。
指尖传来的脉搏时断时续,软弱无力,他越诊越心惊,若非心里已做好准备,脸上的表情早就崩了。他忍不住向沈峤望去,后者对他微微点头,笑容浅浅如春风拂面,孙思邈心中的不安焦虑,瞬间就定下来了。
孙思邈诊了一刻钟,才起身向周帝行礼道:“回陛下,沈掌教近期脏腑受过震荡,有过内元耗尽的情况,体内的余毒也未完全清除,好在体内阳生之气充足,卧床休养一段时间便没大碍了。”
宇文邕听得直点头,和沈峤的情况都对上了,尤其是孙思邈并没有开一些乱七八糟的药来,这点让他尤为满意。
雪印却深眉紧锁,脸色肃然,显然这个说法很不合他心意。
在江湖上走跳,若是不打着扮猪吃虎的主意,便没人会示敌以弱,人人都会藏好自己的弱点,以免被人辖制,所以各门各派都有些遮掩的小手段。想要查看对手状态只有两种方法,一是交手,二是诊脉。
孙思邈是雪印举荐的,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不可能和沈峤串通,现下只有两种结果,一是沈峤的伤势真无大碍,二是两人早就认识,毕竟同住终南山,但事发突然,情况应该对不上。
在雪印沉思之际,孙思邈来到了他的身前,同一套流程,走的更为熟练。众目睽睽之下雪印不好出声沟通,只是狠狠瞪了孙思邈一眼,眼中的威胁之意任谁都能看出来。
然而孙思邈可不受那个气,真正有本事的人都有自己的脾气,雪印越是威胁他,他越是要反抗,更何况他有自己的医德操守。
孙思邈高声道:“启禀陛下,雪印禅师丹府受创深重,恕草民无能为力。”殿内都是武者,谁还能不明白这话的含义。
雪印想杀人“……”。
沈峤有些尴尬:“……”。
宇文邕想笑又要保持威严:“……”。
边沿梅幸灾乐祸的咳了几声:“……”。
真是太直接了,雪印没想到他会碰上这么一个愣头青,他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强咽下这口气,雪印沉声道:“无妨,老衲已经寻到秘药,不日就能复原。”
孙思邈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接了一句:“我以为没救了呢,看来是在下才疏学浅了,可否让孙某人见识一下这活死人肉白骨的手段。”
这话让一向舌灿莲花的雪印成禅师也无法接下去了,你这是一点遮羞布都没给我留啊。
宇文邕看够了热闹,才道:“既然禅师挂念太子,可以去东宫探视一番,朕让边大夫带你去。”
雪印情况暴露,怕有人收到消息来落井下石,推辞有事,匆匆忙忙的出宫了,宇文邕盯视他背影许久,才放弃现在就了结雪印的性命,有些事正因为他是皇帝,才不能去做。
他令边沿梅带孙思邈下去,太极殿里终于只剩下他和沈峤两人了。宇文邕邀请沈峤来到高台之上,这在以往是晏无师才有的殊荣。
长久以来宇文邕一直摸不准玄都山的定位,若和浣月宗一般,那晏无师就是周帝的顾问兼合伙人,边沿梅就是秘书兼督查者,其余高手就是私人佣兵和保镖。
虽然不完全在体制内,却让宇文邕更加亲近放心。
但玄都山却总让宇文邕患得患失,一开始是祁凤阁的光环太重,狐鹿估带北牧高手席卷中原武林,气势汹汹,一时间江湖上人心惶惶,还以为要世界末日了,没想到后者会被祁凤阁轻松击败,写作塞外第一高手,读作踏脚石,狐鹿估的雄心壮志成全了祁凤阁名声。
后来玄都山在长安建立分道场,宇文邕才把目光从祁凤阁身上移开,看看这群长老,好像没啥大用……,因为宇文邕与以往帝王不同,不爱嗑药,这就让道士们没什么发展空间,最大用处竟是充当宣传大使。
等到祁凤阁飞升,沈峤上位后,宇文邕有过在玄都山驻扎军队的打算,毕竟玄都山在三国交界处,进可攻退可守,而且物产丰富,若是能吞下去,可谓是一波肥。
但沈峤并不是能任人拿捏之人,他再如何心怀苍生,也不会坏了玄都山的根基道统,何况郁蔼也很有能力,这些年来,他们拿出来的各种技术。把三方死死地绑在了一起。宇文邕还没见到沈峤,态度就一变再变。
一张矮榻摆放在高台上,内侍奉了茶,茶气氤氲,茶香清雅,周帝与沈峤面对面地坐着,言谈间颇为闲适自在。
周帝语中含笑,道“先生久居深山,此番入世,对山下的世界可有什么感触?”
沈峤知道他是在问自己对于天下大势的看法,好像每个帝王都喜欢这么问,不知晏无师有没有被问过,他又是如何回答的,沈峤这么想,脸上带出了几分笑意来:“贫道也去过齐、陈两地,和他们相比北周国力蒸蒸日上,百姓生存环境更加安定富足。陛下为天下一统准备多年,已见成效。”
他的直言不讳,让宇文邕很高兴,继续追问:“那先生认为朕下一步该如何做?”
沈峤却道:“这可难住我了,贫道虽是一派之掌,可治理门派尚需长老、师弟辅助,何谈天下。贫道不擅长的事,顶多是夸夸其谈,浪费陛下的时间罢了。”
沈峤此人从来不会不懂装懂,自己不擅长的领域从不去指手画脚。
“为君者要虚心纳谏,道长只管说出心中所想,成与不成朕会自己思量。”宇文邕却又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正因沈峤是局外人,才能他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
听他这么说,沈峤沉吟片刻,直言道:“非要说的话,便是陛下对待三教的态度。”
“哦,先生也要为他们求情?”周帝的声音不辨喜怒,让人听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沈峤摇头:“非也,贫道并不想为谁求情,陛下虽禁佛禁道,但真正的有道高人,大可隐居修行,若为名利入世者,自有造化,贫道更无求情的立场。”
宇文邕终于有兴趣听一听了:“先生请直言。”
“贫道以为,禁佛禁道太过极端,会激起当事者反抗情绪和敌视之心,陛下可如秦皇汉武般,纳教派为己用,不一味排斥,也许会能再开新局。”
从玄都山与北周合作开始,这项禁令其实是放宽了的,但就雪印一般,就算北周禁佛,他也可以在周国皇宫里来去自如,贵妇人们依旧会去道观佛寺上香添油,但底层百姓要是在家里供了一尊佛像,便是滔天大罪,真正该禁的没禁掉,反倒波及了大片无辜者。
“在百姓眼中,信仰只是一种慰藉,在求道者的眼中,佛、道只是修身之途,只有在利欲熏心者手里,才会成为动乱之源,若陛下能对百姓阐述自己对佛道的理解,应该更能达到陛下想要的结果。”
宇文邕与佛门对抗久了,已经成了惯性,没想到这题还有此种解法,沈峤的一席话让他豁然开朗。
“先生之言发人深省,只是此法实施起来恐怕不是短时间能达成的。”
沈峤说了一大段话,也觉得口渴了,拿起坐上的茶盏饮了一口,才道:“事缓则圆,太过急切反而不美,这些只是贫道浅见,集体如何实施,可有实施的价值,都需要陛下自行思量。”
他眸色清明,与周帝对视:“陛下觉得玄都山何处最有价值?”
宇文邕想也不想:“当然是名望和知识。”尤其是后者,可是让他觊觎已久,但玄都山大方,知识交流从不藏私,他也不好强取豪夺。
“这些知识虽为玄都山所藏,但多是先秦时期诸子百家所创,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便发展缓慢,前人的知识总有用尽的一天,若还想延续辉煌,还要靠自己的努力。”
“在我心中,世间之理就如一棵大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阐释,各抒己见固然难以管理,但不能因噎废食,只留主杆,树早晚都会枯死。”
宇文邕对沈峤总忍不住多方试探,一方面沈峤是正道之首,地位非凡,声名太盛,人品亦佳,总有种令人自惭形秽的感觉,另一方面因对佛、道的固有印象,令周帝总是忍不住想要提防他会介入朝局。
而然在他与沈峤深谈过后,才知道这些纷乱复杂的心思,都只是自己的凭空臆想,根本与沈峤不沾边。
沈峤没有雪印那种道貌岸然、虚伪清高,有的只是理所当然,发自内心的温柔,这种温柔并不软弱,更不需费心拿捏。
天生如此,才更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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