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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芳(有大修,建议重看一遍嗷!)
“他是楚州的‘天’。”
“……”钟渐挑眉看他,“他在楚州官职最大?楚州刺史?”
常松却是摇头,想解释什么又反应过来似的闭上了嘴,转移了话题:“阿岚不是想知道什么是‘撷芳宴’么?现下就要开始了,我可以解释给阿岚听。”
他对那“先生”讳莫如深,钟渐装作不知,以手支颐哼了一声:“舍得说了?看你能说出个什么花儿来。”
又朝候在后面的恒光吩咐道:“这里闷得很。去马车里拿把扇子来,白玉的,画竹叶的那把。”
白。叶。
恒光心领神会:“是。”
常松凑过来,指着栏杆外:“阿岚瞧见那朵牡丹了么?”
钟渐手里杯盏抵住他凑近的肩膀:“我不瞎。”
巫山阁与内部修成了一个环形天井,方便五层客人围栏而坐,观看中心的歌舞。钟渐刚从大门进来时只瞧见二层的一个小高台,舞女翩翩其上。从阁顶垂落了许多长而轻盈的红绡,起伏翻卷如同流云海浪。一眼看过去满目是殷红,看不清上方景象。钟渐也是在入了夜之后,天井中垂落的红绡被龟奴打起了一多半不再遮挡视线,才看清原来半空中还有玄机。
与四层楼平齐的半空中,有一张巨大的床榻,四周用薄纱金丝围成了层层叠叠的牡丹花瓣。几十根红绸从床榻底部与围绕四楼栏杆相连。这样看过去,就像红绸将牡丹拉在了半空一样。
常松笑问:“你知道那牡丹床榻是如何固定在半空的么?”
钟渐猜四楼或许有交叉的栈桥,牡丹就固定在栈桥交叉的中心平地上,只是被红绸遮挡住了。
他故作不耐:“常松,你再卖关子,我便不听了。”
“下面有栈桥。”常松同他解释,“但只有交叉两条,倘真的从那床榻上滚下来,不清楚栈桥位置,是真的会掉下四层楼。”
钟渐从这话中听出一点端倪,他漫不经心:“谁会那么傻?”
常松见他懵懂不知,笑而不语。
季岚此人,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却实在是个空有外表的蠢货。豫州季家将他养得太好,他不曾见过真正的阴暗污浊,故而所思所想都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残忍天真。他从不知道人能有多坏,不知道他越是骄矜高傲,旁人越想将他踩进泥里,极尽欺辱。
若他只是蠢便罢了,可偏偏生了一副顾盼神飞的美人相。他这样一身红衣坐在栏边,身后红绡翻飞。抬眼露出一双墨玉似的眼瞳,神色无端惑人。那样的艳色烧灼起来,所有浓墨重彩都成了苍白的余灰。
常松时常想不明白,一个蠢货是怎么撑起来这样举世无双的一副皮囊。
他也实在是不理解,那所谓的季家是怎么敢放季岚独自出门远行,世间多豺狼虎豹,唯他是自认凶狠的羔羊。
直到现在,季岚只是入夜时浅浅露了个面,之后一直坐在珠帘内,便引来无数或明或暗,垂涎打量的目光。
他却浑然不觉,略带好奇地盯着半空中的牡丹花:“你说的‘撷芳宴’,不会是我们坐在这里,就看这一朵花儿吧?”
侍女已经陆陆续续地端上了菜肴,常松意味深长:“那牡丹上的表演,可是撷芳宴的重头戏。”
怪不得常松说撷芳宴寻常客人瞧不到,牡丹床榻只有四层五层看得清楚,红绸将四层以下的视线堵得严严实实。衣着华贵的客人围坐在栏杆边,他们亲切熟稔,推杯换盏,目光中透露出隐晦的兴奋贪婪。
花楼、床榻、表演,不用细想便知宴上会是如何淫靡放纵。
钟渐没与常松递来的酒盏碰杯,他掀起眼帘,眼底露出了和周围那些客人类似的,一点恰到好处的暧昧神色来。
“我等着。”
常松与他对视,心照不宣地笑了。
四周那些隐晦的暧昧的贪婪的声色织成了一张网,铺天盖地笼罩下来。钟渐在红纱帐影中听身边的姑娘轻声哼着袅娜的曲子,半张脸埋在胭脂色的衣袖中,衬得肤色愈白,像一捧雪。那双眼带了些醉意半阖,眉梢眼角都是风流浪荡的愉悦。
他从不喜欢进烟花地,可他每一处行为举止都好似浸淫风月多年。他知道该如何调笑,如何抬眼,如何将金叶子插在姑娘鬓边,如何勾着空气中似有若无的那根暧昧的弦。他不动声色地把控着这一场风月戏,旁人却以为他已入了局。
他在这时便不再像锦都城中端方温润的丞相,全天下都在赞他霁月光风君子如玉的模样。“钟渐”的魂魄从“季岚”的躯壳里浮了出来,清冷温倦地俯瞰众生,旁观自己,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他在学谁?
那些声色犬马渐渐模糊扭曲,酒液从唇边滑落濡湿襟领,软枕中红衣的公子茫然仰头,目光涣散又清明,与半空中自己的魂魄对视。
那一瞬间仿佛光阴倒转,他与过去在虚空中对上一眼。
——面如冠玉的少年坐在满堂靡色中,怀中抱着一个安静的孩童。少年在纸醉金迷中拿捏着每一分情绪,浪荡愉悦仿佛风月老手。眉心红痣一点,垂眼肖似观音。
隐在暗处的周叶接了恒光的传信,上到五层去查那挂了白灯笼的雅间。他扮作仆从穿梭在廊下,刚好于某一个角度清晰地看见了珠帘后的钟渐,那一刹那他瞳孔微缩,整个人悚然一惊。
——仿佛看到了什么人。
……
常松合着不远处的丝竹声闲之又闲的敲着拍子,醉梦在他身后为他捏肩。突然,常松的目光凝在了斜对面的一间雅座上,那里的客人刚被引进来,外面不声不响打起了一盏写了篆字“林”的灯笼。
四周沸腾的声音微微凝滞了些许,常松皱眉:“林子衿也来了?不是说他去城外别院了么?”
醉梦轻声道:“林公子听说今日有撷芳宴,刚回城就来此处了,听说连府邸都没回。”
常松“呸”了一声:“怎么阴魂不散,晦气!”
钟渐顺着他目光的方向往那边看了一眼,赤色珠帘叮当作响,一道浅杏色身影坐在帘后,依稀可见身边还跟着两个身姿袅娜的丫头。钟渐抬起下巴往那边示意了一下:“他就是林子衿?”
“阿岚见过他?”常松扭头。
“不曾。”钟渐颇懒倦地伸筷夹了块鲜嫩竹笋送进口中,“听人说过。”
——最是薄情林子衿,红颜枯骨铁石心。
楚州天高皇帝远,光看摄魂草极乐散西戎都混在此处便知这里牛鬼蛇神无数。纨绔恶霸遍地走,荒唐事层出不穷,这位林公子算是其中之一。他的事之所以能流传成这样,颇有谈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抵是他从来没避讳过。
林子衿喜爱各种美人,喜爱到疯魔的那种,动辄便是千金一掷为红颜。并还时不时同各家纨绔抢人,但凡是他看上的,别人别想碰一根手指头,全叫他柔情蜜意抱回了他那据说妻妾成群的府宅。
可这样的喜爱放在林子衿身上如朝露沾衣,来得快散得也干净。据说林子衿看上的美人新鲜不过三月,进府没多久身上就会出现各种伤痕,他玩腻了便将人打发走或送去城外庄子里。还曾玩死过几个,当日楚州某纨绔没争过林子衿,捏着鼻子准备等人厌了自己再接手。谁知林子衿竟不知怎的将人弄死了,白布一遮直接扔到了乱葬岗,据说尸首被野兽叼走,什么都没留下。
他家大业大,飞扬跋扈,看起来又心狠薄情……种种原因摞在一起,那些纨绔大都不爱和他玩儿。常松被他抢了几次人,一见他便不愉:“这种宴他若看上了必又要闹一番,你们怎么不拦一拦?”
“我们怎么敢?”浮欢低眉顺眼,看过去有几分为难委屈,“都说林公子……得那位先生青睐。”
常松默了片刻,看起来确是有几分忌惮的。
钟渐往林子衿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那边珠帘后的人的若有所觉,微偏了一下头,钟渐却已收回目光。
恒光这时拿了扇子上来,朝钟渐微微一点头。
没过多久,锣响三声,人声俱静。
仆从侍女安静穿行过四五层的走廊,熄灭廊下灯烛,只留雅座或厢房外代表客人身份的灯笼洒下略昏暗的光,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正中间的方向。与此同时,最上方的藻井突然在溟濛暗色中亮起光来,硕大的夜明珠镶嵌在花纹藻饰中,投下的光使人刚好能看清正中间的牡丹床榻。
钟渐就见几个姿容清丽的侍女步履翩翩走上了栈桥,手里端着盖了丝绸的托盘。后面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龟奴,架着一个垂着头昏迷的女子。
侍女用房梁上垂下的红绡将女子的手脚绑了起来,硬生生吊在半空中,女子鬓发散乱,能看出姣好容颜。身上纱衣轻薄,掩不住白皙皮肤上交错血痕。一时间众多隐晦目光在她身上流连,隔壁雅座的客人“嗬”了一声:“这不是曹县丞家的千金么?”
“哪里还有什么曹县丞?”不远处有人回他,“曹家之前贪污下狱,现下全家都死绝啦!”
隔壁哈哈大笑起来:“姓曹的老古板,成天穿着他那破烂衣裳,看不出来啊!”
被吊起来的女子被喂了解药,自昏迷中醒转,正好听到这一句,自喉咙中挤出一声不似人的嘶哑哀鸣:“我爹……没有贪污。”
她这声微弱,像残羽入水,也不知落进了多少人的耳。
挂着“林”字灯笼的雅座中,林子衿轻轻转了一下酒杯。
“我说杨扈前些时日可劲儿折腾曹家。”常松就着浮欢的手喝了口汤羹,“原是为了个这么个美人儿。倒是和她爹一样烈性,也不知在宴上调弄好了,是何模样。”
“听说杨公子之前遣人去曹家提了亲,要娶曹小姐做妾室。”醉梦一边为钟渐打扇一边道,“曹县丞将人打了出去。”
隔壁客人大笑:“谁让曹家不给杨公子面子?那可是楚州刺史的亲侄,长水君的独子。杨公子,我出一百两白银,先用药!”
对面有人驳他:“用药多没意思,杨公子,我出三百两,让我上一回手,保准让她求着人要。”
五楼传来一阵笑声,钟渐循声往上望去,隔着珠帘依稀见着个大腹便便的身影,便是那杨扈。肥肉横行的脸上拥挤着一双小眼,此刻正微微眯起,毒蛇似的舔舐过下方女子的每一寸肌肤:“不与本公子做妾,便做这千人万人的妓!”
听着这个声音,曹小姐浑身一抖,自凌乱散发中抬起一张清丽惨白的脸,睁大眼瞳直勾勾盯着他,血色渗在眼底:“……是你。”
“是你说我爹贪污!”她尖声大叫,“你逼死了我的父母,摔死了我的幼弟,曹府上下三十余人命丧你手!杨扈!是你!!”
她挣扎得越发剧烈,一双眼死死咬住杨扈,恨不得将他一口一口撕烂吞吃。杨扈站在五楼撑着栏杆与她对视:“是我又如何?”
他笑道:“人人都知道,是我又如何?”
“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知道……”曹小姐惨声,缓缓转头看过那一张张陌生面孔,它们在她眼中扭曲成狰狞的恶鬼,那杯盘碗碟里盛着活生生的血肉,每一张嘴都在哭泣,每一张嘴都在叫骂,她在那一团团蠕动的血肉中看见了父母幼弟,看见了曹家死去的三十余人,他们被大口撕咬吞食,发出惨烈的嚎哭。
她恍惚间感同身受地痛了起来,痛得她恨不得拆了自己的皮肉骨血,好像人活着或死了都在痛,她在这样连绵不断又撕心裂肺的痛楚中落下泪来:“……你们都知道。”
……怎么会这么痛啊?
众人听见那被高高吊起的女子嘶哑着声音,每一个字都带血:“你们都知道我爹一生清明,曹家无辜无罪。你们粉饰太平颠倒黑白,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这无数的冤孽终有一日、终有一日……”
“你们要连皮带骨,干干净净地偿给我们!”
“我等着!我等着!”
她披头散发状若疯魔,发出凄厉可怖的哀鸣,听得人心中一震。还不等人反应过来,曹小姐手腕上的红绡断裂——原来她被人下药前在手中藏了尖锐碎瓷,此刻瓷片割裂束缚,她拖着伤痕遍布的身体,毫不犹豫地从床榻上跳了下去。
四下一时哗然,杨扈大叫:“拦住她!”
在绑着曹小姐的红绡断裂时钟渐就已猛然掀开珠帘,可他终究慢了一步,恒光看出他撑着栏杆想要往下跳,吓得目眦欲裂。一道浅色影子却先一步从斜对面冲了出来,越过栏杆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往下掉的曹小姐。
“是林子衿!”
钟渐按着栏杆微微倾身,朱红发带凌乱垂落在肩上。常松没看出端倪,在后面喊:“阿岚?你怎么突然过去了?”
按在檀木栏杆上的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凸显。钟渐闭了闭眼,再回头时朱衣广袖牵起一抹笑,眼底烛光如血。
“好大一场热闹。”
他声音很轻,含着笑,字字千钧:“真是……开眼了。”
*
楚州城外
夜色浓重,低沉天幕上疏星几点。一行车马缓缓行在官道上,马车中闭目安神的中年妇人靠着车壁小憩,轿帘漏进几丝月色,妇人满头钗环莹莹生光。马车突然一停,妇人惊醒:“到了?”
她皱起眉伸手去拉帘子。刚探出头,一支利箭倏然破空,擦过她侧颊,血丝飞溅!
“铮!”的一声,箭头刺入车壁,尾羽剧烈颤抖。
“啊——”
妇人睁大眼,方见马车四周不知何时围了许多黑衣蒙面人,当头的那个手中一把弓箭。几个侍卫紧紧围着马车,随行管家吓得两股战战,勉强提气喝道:“你们是何人?车上是刺史弟媳,长水君的夫人。你们怎敢放肆?”
领头人冷笑一声,再度拉开弓弦。
那一箭映在妇人瞳底寒光乍现,她被吓得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电光石火之间,斜对面伸出一把折扇,与长箭相撞。只见折扇挽了个利落漂亮的花儿,四两拨千斤生生改了箭势,一身白衣轻飘飘落在马车面前。
那竟是个清秀的书生,青巾束发,素衣布履。长相不算极为出众,那双眼却如夜色盛着天河潋滟,明亮深情。
“在下司终。”他微微拱手,风度翩翩,“游历路过,不知诸位有何恩怨,何至于对女眷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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