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作者:Airfl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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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ilent all these years



      梅冠霖一脸正经:“我直接让司机把他给你送床上吧,彻底喝晕了,重的不行。”
      陈瑶一面向司机道谢,一面引着他们走进卧室。梅冠霖帮忙把春晖耷拉在地的两条腿搬到床上。
      虽然还有别人在场,但陈瑶依然紧张不已。一腔怒火和翻脸的勇气早已不知踪影,倒是梅冠霖在她手心偷偷勾划的酥麻感至今仍在,像有条隐形的毛毛虫在蠕动。
      还好梅冠霖把春晖安置好后便和司机主动退出了卧室,陈瑶不打算亲自送人出门,只口头答谢道别。
      她去卫生间拧了把热毛巾帮春晖擦了擦脸,她问春晖要不要喝水,但春晖毫无反应。德彪西的音乐中,她似乎听到客厅有响动,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脑中。

      她使劲儿摇晃春晖,他却毫无动静,扯着沉沉的鼾。
      陈瑶缓缓走出卧室,通过不太长的走廊,来到视力早已习惯的幽暗客厅,赫然看到梅冠霖叉着腿恣意地靠在沙发上。陈瑶无措地站在客厅远离沙发的一隅,不愿再向前一步。
      梅冠霖把双臂打开,陈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但他只是把双手插进头发捋了捋,说:“我还想你该不会不出来了吧。”
      陈瑶极力控制自己发颤的声音:“你该走了。”
      梅冠霖拍拍身边的沙发,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过来,坐会儿。”
      陈瑶钉在原地,纹丝不动。
      梅冠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于是陈瑶最爱的景致就变成了一副阴郁诡异的画面。他背对她说:“今晚的月亮多好看,跟我们那晚去故宫的很像,你不过来看看吗?”

      陈瑶一阵眩晕,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拖拽着向记忆的泥沼中沉下去。奇怪的是,她并不恐惧,只是清晰地感受似曾相识的胆怯,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痛恨的不仅仅是面前这个无耻之徒,更多的,是自身的懦弱。
      当年躲过肖建国那一遭,靠得是运气、靠的是猎人大发慈悲,而不是猎物的勇悍反抗。后来落到人面兽心的梅冠霖手上,她甚至都没试过给他点苦头吃,导致时至今日他居然仍敢肆无忌惮地像当年一样对待自己。

      陈瑶抓起餐桌上沉重的水晶花瓶,走向梅冠霖。她一旦想好,大不了硬碰硬后,居然真的平静沉着下来。
      她说:“你要么现在就滚,要么就等我报警,说你私闯民宅。”
      梅冠霖哈哈哈笑起来,当他转身看到陈瑶拿着花瓶时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是你老公最大的客户,以前又睡过你,咱俩可算的上是亲上加亲,你报警说我私闯民宅谁信啊?你说,你跟我睡的是不是比跟你老公还早。”说着,他步步逼近,陈瑶不由自主开始后退。

      陈瑶感到勇气正在以肉眼可及的速度从身上被抽离,她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在梅冠霖突然上前一步时,她似乎从自己的身体中抽离出来,在一旁像幼时看动物世界里猛兽捕食一般,看着男人怎样冷酷残忍又热血沸腾,同时志在必得地行动着。
      被箍住的一霎那,陈瑶魂魄归位,而后感到身上作乱的那只兽爪没轻没重地撕扯,听到如恶鬼般气息紊乱又令人胆寒的一句 “比以前大了嘛。”
      她躬身抬腿狠狠给了对方一脚,梅冠霖身子一歪,用手撑了一下地。
      趁着他无法完全控制自己,陈瑶挣脱出一只手在他脖子根狠狠抓了一把,她抓得极用力,像在泥土里挖了一把,指甲里带着泥渣。
      梅冠霖吃痛松手,抹了把脖子,只觉湿漉漉一片,已然被抓破。
      梅冠霖气急,红了眼的鬣狗样扑上来。陈瑶失手摔碎了花瓶,她被梅冠霖扑倒在地,裙子被撩上去。她拼命反抗,梅冠霖把她双手牢牢控住高举过头顶压在地板上。陈瑶觉得手腕像被捏碎了般钻心的痛,双腿使劲踢蹬着。
      梅冠霖一手要扯她内裤,在她耳边湿漉漉舔着:“看来你他妈的就是喜欢这种戏码,那我就陪你好好玩,你老公就在里面是不是更刺激啊?”
      极度羞辱的感觉让陈瑶热血上涌,挣扎的更加剧烈。
      梅冠霖单手解皮带却解不脱,抓着陈瑶的右手略有松动。她趁机挣脱出手来,抓起身边一块花瓶碎片,向梅冠霖没头没脑地乱划乱戳过去。

      梅冠霖“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冷气,嘴里不住叫骂,一面胡乱抵挡着。陈瑶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披头散发,犹如从地狱里爬出的复仇恶鬼,不顾一切向梅冠霖扑去,直把他逼到玄关处。梅冠霖骂着疯婆子,旋即反手开门闪身逃出。
      随着门“砰”的一声关住,陈瑶的力气和愤怒突然被抽走,一点不剩。

      她软瘫在门边,坐也坐不住,瘫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凉冰的石面慢慢为她滚烫的脸颊和身体降了温,她像张被抽干的皮般将整个身体紧紧贴着地,觉得自己像安泰俄斯一样从地里汲取着冰冷但源源不断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狂跳的心渐渐缓下来,音乐带来的安全重新将她裹住。刚才的一切都如梦似幻,并不真实。她缓缓支起身,发觉手不知什么时候被水晶碎片划伤,流着血。她盯着一缕殷红色顺着透出淡蓝色血管的惨白手臂缓缓滑到手肘,奇怪怎么感觉不到疼。
      这幢楼各种设施很好,水压一向很足。此时,那抹血迹被加杂千万气泡的急促水流冲的踪迹全无,她才发现手上的伤口并不长,但这短小急促的“笔法”划断了自己原本就纠缠不已的爱情线。

      陈瑶异常平静,她平静地打扫胜利的战场。处理伤口、扫净地上的水晶玻璃碎片、由于害怕有扫不干净的,还用吸尘器吸了,又用宽透明胶带粘过一遍才作罢。做完所有这一切后,她这才觉出点累,倒了杯加冰威士忌,坐在沙发上,直到天一点点泛出花瓣似温柔的光。

      睁开眼,她看到春晖金色的脸在金色的阳光里模糊作一片,笼罩在炫目的光晕里。她笑了笑,说:“早!”但是眼圈却红了,她想起了昨晚的孤身奋战。
      春晖吻吻她额头“不早啦,傻丫头,已经中午了。”
      陈瑶就那么,直接地说了出来:“我不要昨天看那个场地,你能不能也别跟梅冠霖打交道了……”她一股脑把跟梅冠霖的前尘往事、新仇旧恨都吐了出来。
      春晖一次也没打断她,只是眉头紧皱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就像喝醉酒的人是陈瑶一样。最后,春晖问:“袁毅说的那个人就是他?你以前不是说你们没关系吗?”
      陈瑶一愣:“这重要吗?换作你会愿意承认吗?”
      春晖不语,拿过陈瑶的手翻过来看伤处。那块昨夜刚贴的创可贴边缘已经有些开胶,打着卷翻起被弄脏发黑的污边。

      春晖点起一根烟,抽完,又是一根……
      陈瑶突然有些害怕。她说出一切前怕的是男人会冲冠一怒为红颜,现在春晖的反应却完全不在预期内。
      等的时间愈久,她愈慌。

      等装了浅浅一小底水的白瓷烟灰缸里已被许多泛黄的烟屁股和焦油弄得腌渍不已,春晖开口了:“我在家提过很多次梅冠霖的名字,你怎么当时不早说。现在这个公司几乎全靠丫给的生意,这不是别人的公司,我可以拔腿就走,这是咱们自己的公司,老李呢?员工呢?”
      陈瑶像被人兜头一棒闷晕在当下,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忆起曾考虑到的票子、车子、房子、锦衣华服、豪华酒店、家里品味不凡的艺术摆设、给打工子弟学校的捐款……春晖握起她的手,隔着创可贴轻轻摸那伤口,以为这样能让她好受些,其实每一下都只会让她更疼。

      她心里又有了很多年前那种疼到发痒却挠不到的感觉。陈瑶对春晖说:“对不起,给你出难题了。”昨夜她自以为坚强没有流下的眼泪此时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春晖想来抱她,却被她挣脱。她走进卧室反锁门。
      这是春晖回家看父母的日子,本来说好要一起去的,但任他在门口怎么说,陈瑶就是不开门。
      最后,她听到春晖冷冷在门口道:“那我跟爸妈说你去加班,下次你别说穿帮了。”
      等她听到大门重重地摔上,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对她说,两人要彼此相爱、一起打怪升级……一阵心痛,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收拾东西,搬去了自己的小房子。
      晚上,春晖打电话来,起先她不接,后来对方一直打,她索性关了机。
      第二天一早,打开手机看到春晖的一条短信“婚还结吗?”
      她回复:“不了。”

      陈瑶跟卞雨佳说起时,卞雨佳只是叹气:“结婚只能靠着一股子冲动,那种能在冷静时候结婚的,一般都不是为了感情,可你又不是个能不为感情结婚的人。”

      陈瑶那段时间特别喜欢听Tori Amos的《silent all these years》,歌里那种冷静里蕴含的爆发力,给她悲伤释放的出口、同时给予她无法言明的力量。
      “……
      years go by 光阴流逝
      will i choke on my tears 我是否哽咽着吞下自己的泪水
      till finally there is nothing left直到海枯石烂
      one more casualty又一次受伤
      you know we're too你知道我们都是如此
      easy随便
      easy随便……”

      春晖不是没找过她想挽回,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他没想到会因为一件旧事闹到这一步。但陈瑶却过不了这一关,对春晖理智到几乎冷漠的性格,她从欣赏赞许到颇有微词,大体而言还是接受包容的,只是因为那把剑从来没有伤及自己,便可高高挂起。此时每每想到春晖当时的反应,竟没有一丝是顾及自己的,她不免心如死灰,这是底层逻辑的巨大差异,是无法逾越的鸿沟。
      再后来,春晖发短信问得便是两人共同房产要怎么处理的问题了。

      陈瑶再次在热爱的城市里独自一人。但是,这次她很快就起死回生了,虽谈不上复原,可她喜欢现在的自己,有拒绝的勇气和底气,哪怕现在生活并非全然令人满意,却仍有重新开始的希望。

      春阳问她是不是跟春晖分手了,她问春阳有没有先问过春晖。
      “我当然是先问他了,他说让我别管。”
      “对,我们分了。”
      “你俩闹什么呢?这不是十一就要办事儿了吗?”
      “情况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
      “他有别人了?”
      “没有。”
      “你有别人了?”
      “也没有。”
      “那我就想不通了,这么久了,你俩跟结婚有什么区别?不就是差张纸吗。”
      陈瑶不说话了。
      春阳说:“春晖状态非常不好,好像在看心理医生,你俩分开是因为这个吗?”
      陈瑶很惊讶:“你确定他在看心理医生吗?”
      春阳:“你不知道吗?我也是猜的,他去找我中学同学,那个同学是安定医院精神科的,他说把春晖留的电话搞丢了,所以问我要。他要是没事儿干嘛去安定医院精神科呢?”
      陈瑶当下心里惴惴起来。

      她主动跟春晖联系,电话那边春晖听上去没什么异样。“靠,老周太不靠谱了,他就是这么保护病人隐私的吗。”春晖听了陈瑶的话不由地骂道。
      陈瑶一颗心顿时吊了起来:“医生怎么说的?”
      春晖一如既往的直白:“他给我做了一套筛查,说应该还没到创伤后应激障碍那步,不需要看精神科,给我推荐了个做义务心理咨询的,开了点帮助睡眠的药,没事儿。”
      他顿了顿,两人同时问对方:“你最近好吗?”
      “女士优先。”
      陈瑶答:“挺好的。”
      春晖乘胜追击:“什么时候吃顿饭吧。”
      “好!”

      才一个来月工夫,春晖居然眼见胖了,他说估计是吃药所致。两人都有些生疏紧张。春晖想幽默些,说的却是梅冠霖鼻青脸肿几乎破相的事,陈瑶一点不觉好笑。春晖又问他俩合买的房子陈瑶怎么打算,话甫说出口,便已是错。他自嘲道:“我真是吃药把脑子吃坏了。”
      倒是说起自己如何下定决心去看医生,又是怎么做了筛查,他讲得滔滔不绝,亦无错可犯。
      他让陈瑶多吃点,陈瑶却说自己要减肥。春晖打趣道:“一般不需要减肥的人都觉得他们需要减肥,结果就是他们都不需要减肥。”
      陈瑶笑了,他们聊智慧与聪明的差别,陈瑶说:“聪明是懂得取,智慧是懂得舍。”
      春晖回:“所以我是小聪明,你才是大智慧。”
      他们像刚相识时那样讨论艺术,陈瑶:“把所有东西都视觉化该多美。”
      春晖:“可惜有些事物就是无法视觉化的。”
      陈瑶让他举例,他说:“比如‘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还有几乎所有李商隐的诗,像‘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又比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两人聊东聊西,只是不聊彼此之间,于是逐渐轻松下来。
      春晖说到他接受心理咨询的细节:“其实主要是分析自己的问题,那个咨询师没聊两句就推荐了几本书,让我自己先看看,我发现痛苦有时候和社会文化息息相关,比方说牙痛、发烧、小儿麻痹这种,都是社会上公认有标准的疾病,我们可以公开谈论,还有一种具有比较典型的社会文化特征,比方说当代的艾滋病、过去的麻风病、保守地区的性病等等,这种病痛由于文化赋予的特殊性,让病人和社会之间会产生特殊的障碍,由此构成更独特的体验,当然一般不是什么好体验。”
      陈瑶问:“你是哪种?”
      春晖接着说:“我和你都属于第三种。”
      “我?”陈瑶不解。
      “我们遭受的伤痛就像含有特殊药剂的一针,让我们对自己的内在产生了动摇和怀疑,不管是威胁、惩罚还是损伤,而且都是颠覆性的。老周逼我回忆在汶川发生的事,我始终不愿意,一旦触碰就会受不了。”
      他停了停,接着道:“后来那个咨询师让我分析自己受不了的究竟是什么。是无助、恐惧、悲伤还是绝望,当然是所有这些的混合体,这些词的语义都是人造的嘛,但是我还是一下子觉得绝望最贴切。我当时觉得自己很绝望,无能为力,近在咫尺,无能为力。”
      春晖突然眼圈泛红,身体有些发抖,陈瑶忙抓住他摊在桌上的手。
      过了好久,他终于平复,继续说下去:“对不起,上次你跟我说梅冠霖的事,我的反应特傻逼,早该跟你道歉,但是不知道怎么说。你不愿意面对那件事其实跟我不愿意回忆汶川很类似,咱俩在一起那么多年,我应该了解你的。虽然我面对的是死亡,但是你面对的是自我否定,我们都讨厌当弱者,那种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的感觉一定很糟糕。对不起!我一直自诩是女性之友,没想到第一反应还是暴露了本质,看来还是受男权社会荼毒太久了呀。”他不好意思地歪了歪嘴,算是自嘲。
      陈瑶鼻子一酸:“你这书没白看,也够格当心理医生了,跟那件事本身相比,我确实更在意自我受损,这个自我不是身体上的,确实是内心的自我评价。所以那天我把他打出家门后,觉得心里压了好多年的大石头终于没了,心情特别好,本来我还怨过你睡得跟死猪一样没帮我,后来越来越觉得一个人解决问题格外爽,现实中不可能总有人帮你,对吧?”
      春晖翻手把陈瑶的手包裹其中:“所以,你比我强,你解决了自己的问题!”陈瑶把手抽出来,和春晖像朋友那样手握手,说:“你这么聪明理智,肯定也没问题。”
      到底不甘,春晖问:“我还有机会吗?”陈瑶说:“我们做朋友俩人都更舒服。”

      这是一顿既轻快又沉重的晚餐。陈瑶和春晖虽然不再是爱人,但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后天的亲人,陈瑶意识到彼此间的情感像烈日下的水,不知不觉、无法逆转地升腾而上,化作另一种形态存在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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