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雁书

　　马蹄声从凄凉的长街尽头奏响，夕阳很快化为混沌，天色渐晚。
　　愈加悲鸣的马蹄骤然停止，他还看不到任何行人，只是在脑海里存有一丝幻想。
　　这骑马之人会是谁呢？在寂静的夜，风声鹤唳；仿佛在沙漠刮起龙卷风，让他的每一步马蹄都显得格外艰难。树木在呼啸、挣扎，落叶被风卷上了天，形成刀锋般猛烈的阵法，风沙遮蔽大部分房舍的菱角，他紧拽住缰绳，下意识的警惕情绪，放松了马蹄。
　　雁步风回来了，可他并不急于去找步生莲。城中光景抹灭了当日的痕迹，江湖人士顷刻退潮，如今想见到一个闲人都难。
　　这一局与虎谋皮，雁步风很得意，他周转在皇宫、渡念门与盗圣之间，却完成的相当漂亮，这足以使他稍做片刻的愉悦之情。
　　玉面狐狸离开的方向明显是通往烈火岛的途径——他在脑海里盘算，岳水澜紧跟着玉面狐狸，很可能要在烈火岛附近扎营安寨，以备“不速之客”的到来。但这些思绪，只是雁步风翻身下马之前的想法。
　　他听到细微的摩挲声，被盗贼的耳朵轻易捕捉。眼前能看到破败的篱墙，一株棘树老枝寒酸，没有一片叶和果实。摩挲声就从院子里传来，有重物在地上拖拽的声音，还有重物撞上颤巍的墙壁。
　　风太大，看不清前路，他的马已经罢工了。他不得不在岌岌可危的窝棚附近停驻，听着里面刺耳的、在夜雾弥漫更添诡异的摩挲声。
　　他悄悄靠近，脚步声融合在风吹窝棚的“吱嘎”中。没有月光时，他的眼也能尽快适应黑暗，每当这种时刻到来，他会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天生的盗贼。
　　前院绕过一个巨大的马棚，看起来这里曾是租赁马匹的地方，如今已是空无一物。栏杆腐败生了青苔，断裂的、潮湿的还散发出刺鼻的霉味。风向忽然急转，从后排一间窝棚里吹出腐尸的刺鼻恶臭，经由潮湿封闭的茅草的覆盖，像毒气被封印在罐子里，一旦打开，何止令人作呕。
　　他更加谨慎，窝棚里的稀疏的摩挲声从未停止。
　　门板为何被踏在地上，灰沉的密度被破坏过，上面还有清晰的脚印。雁步风走进窝棚，随即看到一个忙碌的娇小背影。突然，他们两个人都定格不动了。
　　小身影回过头，一双眼放出难以描述的光亮，仿佛一头狼，在啃食腐尸。血丝挂在嘴上，手里还握着尸体的一部分，此刻也重重摔在潮湿的黄草里。
　　他跳窜奔逃，与雁步风擦身而过时，能深刻体会到他寒酸的衣衫和饥肠辘辘的体态。他发出刺耳的嚎叫奔跑出去，雁步风没有去追，他是完全给吓得怔住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生活在乱世的悲哀，雁步风能够感同身受。有时他偷东西去典当，在酒馆里坐上一天，也打发一些流浪者的伙食，没钱了再去偷。儿时也被人捉住过暴打一顿，并不比这个落荒而逃的小孩好多少。
　　这些记忆已经被淡忘了，现在想想，并不觉得煎熬，只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走上前去查看尸体的状态，有一部分被那泼童吃掉了，但还能看出完整的脸。他此刻的表情与薜荔看到那姑娘死在草丛里浑身发紫的模样如出一辙，他也感到畏惧和狰狞，胃部翻江倒海，必要踉跄到窝棚外吐上一阵黄水。
　　这样的尸体，那孩童也吃得下去，怕死不想活了吧。
　　彩蝶和花蝶，她们和那姑娘的死法是几近相同的，伤口皆沁了毒。有一人是在喉咙直接毙命，另一人伤在锁骨，又经内力镇压，可以看出经脉被凶手给震断了，毒素侵入血液，面部因急剧的痛苦而褶皱，身体蜷缩，已经僵硬成死虾状。最让他悲恸的莫过于薜荔临死前那直戳人心的愤恨目光。那是一个写出了“怎知梅花愿盛寒”的姑娘，命定的傲骨绝不允许被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来剥夺。她眼中流露出的怨毒，和插在颈部的发簪，如泣如诉的将事实公诸于世。
　　雁步风对这发簪极有印象，他拔下来握进手里——可能是盗贼对财宝的忠贞不渝，让他不会忘记这发簪的出处。
　　难道是事情败漏了？
　　他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但是，除了他和知之老头，怎会有人知道薜荔是陈聚众与姜夫人的亲生女儿，怎会将杜家满门的仇恨昭然揭开。即便如此，最让他看不透的还是杜若杀害双蝶少女与薜荔的动机。尸体上的毒素尤为关键，他从没见过杜若用毒。
　　浏览马棚周围的环境，凶手并未留下多余的痕迹，那么发簪的用意就画蛇添足了。
　　他走出去，站在风里，目光穿透翳翳混沌的夜色仰头观望；他仿佛看到了薜荔的脸，她说话的语气，她乖张的作为，她难得忧郁的模样还有她为他担忧时焦躁急切的目光。她是盛开在冬季的梅花，花落在雪里，死了也是一片雪白。
　　他只有短暂地伤怀，随后便动身，将尸体全部搬离这间肮脏的窝棚。后来他在背靠篱墙休息时发现了薜荔的留白，干脆拆了整个窝棚，将那块字迹与四个尸体都驮在马上。
　　这下彻底激怒了那匹倔强的马。大概是源于雁步风对好马的偏见，他喜欢有独立意识的烈马，宁可纵容它们的烈性，也不会买来一匹任劳任怨、死气沉沉的马。这样一来，那些不被认可的乖马就都有了主顾，马贩再也不用担心性子倔强的马无人购买了。必要的时候，雁步风甚至会带马渡河。他实在喜欢这匹马。
　　为了前行，他恩威并施的仿佛对待一个有思维的伙伴一般，对马儿加以劝说。四个死人的重量超出它的承受能力，雁步风却不想舍弃任何人。当她们都惨死于龌龊之处，面临尸骨无存的下场，无论每个人生前经历了什么或是有所作为，都不足以在死后得到不平等的对待。最后，他背着薜荔的尸体，像背了一棵坚硬的大树，马儿则驮着双蝶少女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娘才勉强上路。
　　这感觉让他浑身难耐，尸体的呈色可以证明死亡时间，在疾风凄厉的长街上，一个活人带着死去两天的四个尸体，多么诡异。
　　他这次回到费城，心里其实早有预感。武林高手齐聚一堂，留下的就只有死人了。但他绝没有想到，死去的都是极精致的人，而命途派他来给她们送葬。
　　他的那匹马，心里也有了预感，似是能够理解通晓了步风的心意。它步伐稳健，收敛其焦躁放浪的本性，耐心地跟在雁步风身后。路过同详客栈时更是放缓步子——他静静听着风声，客栈的门大开着，早已丢失了门扇，连同木板碎屑也被流浪人捡拾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都散了啊。”他喃喃一语，道出全身心的无奈。薜荔的一缕发丝落在他耳边，亲切的音容笑貌，仿佛还是昨天。
　　一路走来，就像今夜这般，湿冷浸透了行人，无论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都同样感到伶仃。
　　他朝汶水走来，在他想着，树林是下葬的好地方，依山傍水，人烟稀少，足以成为一片极乐净土。马儿的鼻息堪比风声，很久很久之后，远远听得狂啸的汶河波涛。
　　他在树林里穿行，实在找不到下葬的地点。连月光都吝啬的不肯照耀，阴云密布，狂风不止，很快就落了瓢泼大雨。大雨洗刷整个费城，每一处血迹、灾难、亦或是外人留下的蛛丝马迹，都被洗刷干净。
　　他放下尸体，揭开缰绳，任其马归于林自去避雨。泥土已被湿润，只是还缺少工具，毕竟挖四个墓地对他而言真是个大工程。
　　他走出树林想就近找点工具，忽然望见不远处渡夫的小屋燃起熊熊烈火。火苗从窗棱射放出来，他急忙走近，却发现不过是急切的加了过多柴火，无法遏制跳窜的炉火。
　　渡夫应是刚从河里归来，站在门口迎候雁步风的到来。妇人给他脱下大衣，沉重潮湿的大衣冷得像是从冬季穿越而来的，需放到炉火旁烘烤。而后又给他披上已经提前烘烤过的温暖大衣。
　　“不出河了，”他摇摇头，对雁步风喊道，“雨大很啊，过不了河！”
　　雁步风表示自己并不过河，渡夫的表情顿时转变为亲切柔和，询问起雁步风的来意。
　　“我想借一盏灯，到林子里用。”
　　听了这话，他便又皱紧眉头，表情严肃。“不中用的，雨太大了。”这并不是说他不想借，雁步风拿出银两，他更是决绝的拒纳，用极其严厉的声音说：“到屋里暖和着，多大点事非在雨里做！等雨停了，我去帮你。”
　　雁步风报以微笑，谢绝了他的好意。他绝不怀疑渡夫的仁义之心，只是他固执的认为，不该让薜荔在雨水中忍受无家可归的孤独。她在活着的时候已经被风雨和孤独折磨太久，她那般骄傲，或许灵魂就在汶水附近观望着雁步风的行为。
　　他坚持要去，渡夫也没办法，便叫妇人点燃了油灯，又拿两块薄而防水的木板顶在头上，准备同雁步风一起去。
　　这两块木板是上好木材精选的，用来给小屋房顶换上防水的新房盖，如今却白白浪费了。
　　妇人不愿平白交出自己的家产，两人在屋里争吵，叫雁步风着实过意不去。最后还是一家之主的威严不可颠覆，妇人无奈的妥协，雁步风也很慷慨，给她们留下一笔可观的银两以为报答。
　　一切都进展的非常顺利，湿润的泥土很适合开工，雨势渐渐平息，马在密林处抖动被水打湿的鬃毛。
　　留给他用来祭拜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天亮以前，他精心布置了薜荔的墓地。云销雨霁，寒流和清风洒在这里，他也会重复薜荔留下的独白。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究竟是谁，残害了生活的平静美好。他想着唯一没有出现尸体的杜若，似乎落实了她的罪证。
　　他和渡夫同行，抄小路穿越湿冷的林子，横柯瑟瑟中，渡夫的小屋像一个坚强的生命体，接济了每个路过的孤魂。
　　突然，雁步风看到多出来的新冢。神爪手的墓碑，能看出步生莲的笔迹。
　　这里竟发生过如此巨大动荡。活着的人都离去，剩下长眠在黑暗中的死人，在异国他乡的土壤里抱成一团，连墓地都紧挨在一处。
　　这时，走在前头的渡夫突然嚎叫起来，见了鬼一般拼命的奔跑折返。
　　又有新发现了？雁步风迎上去，看到另一具被雨水冲刷的毫无血色的尸体。

《断章残篇》
短篇小说上线了，喜欢的盆友可以去看哦。希望与你们多多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