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不解言

作者:or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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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涂水


      时矜平静的反应让方盏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停芜山上那个独自跳脚炸毛的丑角,既盼着他多看自己一眼又觉得多一眼就多一份不堪。
      屋外突然下起了雨,起初只是一滴两滴不甚明显,渐渐的雨滴从屋檐上凝成细流,终于抵抗不住重力的吸引,顺着凹陷的瓦片坠下,落到檐下的石块上 ,清脆悦耳。方盏蓦地想起了水珠在荷叶上分离聚合的样子,他就躺在肆意生长的荷叶下,瓢泼大雨也半点不湿衣衫,完美到让他觉得身边的时矜都柔和起来。可下一秒,时矜就戳破了水珠上倒映出的绚烂幻影,恍若狂风暴雨席卷而过,将荷叶莲花连根拔起,瞬间只剩下一池狼藉:
      “你知道的,这不可能。”
      “……”
      方盏稳稳接住重逾千斤的拒绝,心里隐隐有一丝超脱的轻松,方才他想过,时矜如果说什么希望他改邪归正,他们永远都是同甘共苦的师兄弟之类的废话,他就不管什么灵不灵力,倚强凌弱也要揍他一顿解气,
      “我知道了。”
      “等等……”
      时矜大概还在思考如何解释一番,方盏却全然不顾走到门前,将衣袖往前一拢,避开了时矜的手:
      “前因后果,大师兄告诉方于木就好,我只管打架。”
      说着打开了房门,外面已经是瓢泼的大雨,他感觉有点冷,随即拢紧了衣衫,关门前特意关照时矜一句,
      “小心陆离,还有扶涂的人,这事能不能说大师兄自己看着办。”

      他既然决定暴露身份,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方才好像还说到没什么好顾忌的,也就是说他之前确实是受到某人或某一方的威胁,而来到天婴谷之后,威胁就解除了。证明这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天婴谷有让人不能涉足的理由,可能是血婴主也可能是其他,要么……那人的目的根本就是让时矜搅入血婴主的烂摊子里。
      虽然时矜不再隐瞒,但不代表天婴谷聚集的人中没有心怀鬼胎的。现今整个起微朝不保夕,靠着司煌禁卫军只是在苟延残喘,狐岐连同各地挑动矛盾的人虎视眈眈,看似站在起微一方的禁卫军也不过是闻着血肉味道聚过来的野兽,一朝翻脸就会露出爪牙,给腹背受敌的起微最致命的一击。
      如今境况,实在不是可以操心其他门派事务的时候,可是方盏有一种预感,屠婴战是他不得不跨过的鸿沟,如果不按着背后黑手规划好的路线走,悬在起微头上的厉刀只会更快要了他们的命。他甚至还觉得,起微会落进这种境地,时矜了如指掌。
      从离山开始,他就永远不会回去了。
      方盏通知了王权等人,说要去寒潭附近探查地形,梁凉拦下他说可以带他去卷宗室查看往年记载,那里面图文并茂,连谷里哪里有个小土坑都记得清清楚楚,既全面又方便。寒潭附近危险不说,一场秋雨基本结束了奄奄一息的深秋,天临初冬,隐隐有了料峭之意,实在不适合亲自过去:
      “九师兄还是先去换洗一番,虽然还没到冬天,一身湿淋淋的也不好受。”
      “不必,我糙惯了,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你们要是担心我病倒了没人下去,不如给我温壶好酒来。”
      方盏窝起一片衣角装模作样的拧了几道,没成想真的拧出了水,顿时生出几分尴尬,好在梁凉也没拿他当过多正常的人,
      “早晚都要下水,就当提前熟悉了。”
      梁凉只是表面看着大大咧咧,实际上是个七窍玲珑的精细人,看他把江湖上各大人物的生平如数家珍的往外倒,就能知道他在看人算人这一门上造诣无双。方盏这种喜怒形于色的人对他来说,更是不在话下。
      此刻他故作潇洒的言行在梁凉这里简直就像一截快要燃到头的炮仗引线,表面上灿烂炫目,下一秒可能就会把自己炸上天,连带着周围的人一起遭殃。
      梁凉自然不会知道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叫他自己跟自己较劲,明明一肚子火气还能忍着不往外爆发,这简直跟师父被师娘数落完,一整天不准出门的倒霉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一边吩咐着人去热酒,一边给方盏拿来天婴谷的地形图。这一本图册从开派伊始,就由祖师爷主持修订,往后几百年间,也由后人们一代代的进行补充更新。
      数百年的时间足够沧海桑田一轮回了,何况每一次的屠婴战都会让天婴谷面目全非,战后的地貌自然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由于近十几年来,整个司煌甚至边远众国都像被下了降头似的接二连三的出事,天婴谷众多弟子一边担惊受怕着寒潭里那个真身不明的魔王,一边要为天下诸多乱象施以援手,对谷中纷繁事宜早已分身乏术,此刻梁凉手上的这一本,已经是十几年前靖远掌门主持编纂而成的旧本。
      “近年来天婴谷并不曾发生大的变故,虽说是十年前的旧本,想必没有多大差别,加之寒潭附近一直有弟子值守,若是有肉眼可见的变化,也会通报记录。”
      “俗话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绝……算了,摊开来。”
      方盏文采有限,实在想不起来后半句是什么,打眼看见图册里露出一角,抽出来一看,是一张类似于羊皮卷的破旧图纸,随即找到台阶,指挥梁凉展开整张图纸。
      梁凉足足展开了六七道,那张图纸整个铺开来竟然有一张桌面那么大,上面赫然是整个天婴谷的地貌。只是年代久远,很多小字早已模糊,而且这张图纸上描绘的地形十分简单,简单到像是一个荒谷。除了山脉沟壑、草木流水外只有寥寥几个名称标注,甚至一个证明此地有人生存的建筑都没有。
      “这都算得上老古董了,你们就这么随便夹在书册里?”
      梁凉刚打开那会也惊讶了半晌,仔细辨认后才发现门道:
      “九师兄有所不知,这东西只是一个拓本,原本正是开山师祖亲自绘制的地貌图,那本现今就挂在卷宗室最高的正顶上,以供历代弟子瞻仰。”
      “你们没事不想着勘察地形画个新的,逮着几百年前的老东西摹个什么劲,闲出病来了?”
      好嘛,无缘无故成了撒气包。
      “弟子们犯了错都是有惩罚的,像九师兄你们那是戒尺,我们这就是抄地貌图。关禁闭的弟子一般同时要临摹师祖的……著作,你想啊,冉遗立派都有几百年了,犯错的弟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摹的多了也就不稀奇了,随便鬼画两笔,蒙混过关以后就随便扔咯。”
      “鬼画……我可不瞎,这手笔,没有半月也要十天,况且看损坏程度少说也有几十年时间了,你不是说这本册子是十几年前刚编纂出来的吗?”
      梁凉被他这么一提醒,也发现不对劲,拓本上的线条和字体具是流畅连贯,临摹的人一定是对天婴谷地貌极其熟悉的人,或者是研究过很多遍的原本。才能在下笔之时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卡顿,而且题字苍劲有力,丝毫不是领罚的弟子可以完成的程度。若是拿去对比,说不定比那高悬的原本还要大气几分。
      这样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拓本怎么会夹带在最新的图本里,难道是查阅资料的人不小心放进去忘了拿出来吗?可是他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拓本?
      按理说这种水平的拓本一定会被检查的长老留下来作为犯事弟子学习的榜样,甚至可能裱起来供人观赏,怎么会随随便便谁都可以接触到?
      “这……会不会是哪个长老不小心遗落的?”
      “你们天婴谷的传统就是随性?是不是我哪天潜进卷宗阁里都可以随便偷出来一本地形图,然后把你们打得抱头鼠窜?”
      方盏当然不会相信梁凉不过脑子的猜测,地形图对每个门派来说既是武器也是威胁,肯定是要严加保管的,若是不小心落入外人手里,那就好比敞开了大门邀请人家来攻击,什么地方可以埋伏,什么地方适合作战,一草一木,一览无遗,被攻击方便会完全失去主场优势。
      把惩戒设为临摹地形图本来就是一个值得商榷的做法,让每个弟子熟悉自家门口的地形自然是好事,但这样一来,同时会将门派命脉交到所有人手上,一千个人里面谁能保证不出一个利欲熏心的叛徒呢?
      何况即便天婴谷找不到两全之法,只好舍弃一部分安全,那么他们对地形图的存放问题一定是十足用心的,毕竟见过的人如果没办法把东西带走,也算是一种保全的策略,天下过目不忘的人少之又少。
      既然如此,这幅上了岁数的地形图如此善解人意的出现在方盏面前,只有一种解释:
      有人潜入了卷宗阁却没来得及带走地形图。
      方盏盯着那副算得上简陋的地形图研究良久,突然发现那幅图上并没有传说中血婴主被镇压的寒潭,根据天婴谷的描述,原本该是寒潭的地方此时是一处山脉,旁边题注有三个小字:涂水川。
      字上似乎落了一层灰似的模模糊糊,方盏下意识的想要举手去拂,刚一伸衣袖就发现衣服上还在滴滴答答掉着水滴,他害怕落到地形图上,翻手一个御水诀烘干了衣袖,这才抚上了涂水川三个字。
      仔细查看,才发现这幅图没有眼见的那么简单,虽说是几百年前的天婴谷地形,但正是这种完全本初的地形才更能看出大地原来的构造走势。地上的标志物或许会改变,但地底深处的构造却无法在短短几百年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梁凉看他已经使出了御水诀,却只是烘干了一只衣袖,觉得他这个九师兄总是在不显眼的地方让他出其不意。虽说修行者总是有一种与凡世产生联系的意图,他们乐于去感受遭遇凡人会遇到的喜怒哀乐,因为觉得万千俗事里都是藏着机缘巧遇的。所以方盏不用自己的修为去做一些诸如烘干衣服的小事,对此梁凉充分理解,但刚刚他明明已经动用了灵力,为什么不一并解决了全身,毕竟衣服湿湿嗒嗒贴在身上终归是不舒服的。
      梁凉思考良久,觉得他这种举动也是在撒气,嗯,气不到别人就反过来气自己,满腔的不忿,就算没人在乎,总归要找个发泄口。否则憋来憋去,把自己憋成了一个受气包岂不是贻笑大方。
      “涂水川是什么地方?”
      “啊?什么涂?”
      梁凉突然被方盏打断思绪,一时间找不着北似的,一脸迷茫。方盏一把捞过他的脑袋,抵近桌上的地形图,另一只手的食指点在涂水川上:
      “这是什么地方?”
      梁凉的脸都快贴到图纸上,抬起眼睛想去看清他指的地方,眼珠却胀痛难耐,只好求饶道:
      “你先松开,我看不见啊!”
      “你就欠的,好好让你看的时候想哪个大姑娘去了?”
      梁凉已经顾不得什么时候开始,他嘴里温婉明丽的各种妹妹不经心间就变成了大姑娘,连认怂带挣扎的摆脱了方盏的魔爪,一头黑发已经被揉搓得可以去孵蛋了。梁凉一边聊胜于无的扒拉,一边仔细回想起来:
      “就是现在的寒潭,名字叫涂水潭,以前还是山的时候就叫涂水川。据卷宗里的记载,初代血婴主就是在涂水川的山洞里豢养祭炼血婴。祖师爷把他重伤后,为了防止其余血婴出逃,给整个涂水川下了镇令,引来东海之水将其悉数淹没,易水为湖。后来,湖水日渐干涸,露出的土地却再也不是山川,直到如今,只剩下一个涂水潭的大小。”
      方盏仔细观察了一圈涂水川的地形,发现这处山脉绵延环绕,大约盘踞了天婴谷近半数的地界。给整个涂水川布下镇令已经是个极其耗费精神力的过程,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引来千里之外的东海水?
      即便冉遗的师祖力可通天,若没人解释,方盏也只能理解成他是觉得谷中有山无水,枯燥乏味,这才借机造了一个水潭,好凑成一双山清水秀。
      “你们真的不觉得千里引水这种事除了听起来牛逼点,简直就是一无是处,脱裤子就为了放个屁吗?”
      “啧啧……”
      梁凉终于忍不住要挖苦他几句,
      “我看九师兄今天午食吃的是炮仗吧,一引就炸,前前后后都给你损了个遍。”
      本以为方盏会回他两句混账话,谁知他只是愣了一瞬,动用起整张脸的肌肉,牵扯揉搓,半晌也没拼出一个假笑,只好颇为严肃问了一句:
      “很明显吗?”
      没等梁凉回答,他就直接坐倒在桌边,一脸愁思,
      “你懂个屁,我这一看就是情伤……对我好点,指不定哪天就被人伤死了。”
      梁凉只当他又在借机耍宝,毕竟世间多得是被他伤的人,能伤到九师兄的人万里挑一,恐怕三界之内都还没诞生出这么个天才。也就没接话,转身行过好几排书架,翻找了一炷香时间,才终于找到一本厚重蒙尘的书册,摆到方盏面前:
      “这里头记载了天婴谷数百年间对血婴的观察研习结果,百廿章载有血婴习性:嗜血好战,对人族以及低等动物之血尤其敏感,鲜血极其容易致其疯癫,唯三清之流可阻绝血婴嗅感……等等。”
      梁凉就势坐到了方盏对面,
      “当年天婴谷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师祖的禁制根本拦不住成百上千疯狂的血婴,只好倾尽全力引东海至清,将他们全部埋在水下。”
      三清之流,至清至静至纯,入水之物皆沉入水底,一切罪恶黑暗荡然无存。传说中,东海乃是天上的神仙醉酒跌落的酒器,千年仙酿化为三清之水,荡涤人间善恶。这种仙物岂是想借就借的东西?
      冉遗师祖要么是神仙转世,要么就是不惜触犯刑条擅自引水,如此说来,他身死魂灭之事并不是重伤不治,而是……应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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