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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子
等人的中途,常彦弹起了会客厅内放置的四弦琴。
那琴尾部焦黑,有不明显的细纹。旁边一盏精致的白玉灯托印着它的来历,是某位走水的琴师家中唯一救出的收藏。琴本身算不得珍贵,因为背后的故事而被这座乐楼高价收购。
乐楼并没有给它配上合适的弹奏者,只放在精心布置了的琴架上,当做一件得意藏品,成为众多访客的谈资。
常彦看也没看介绍,试了两支曲,都未弹尽。
我之前从不知道他会琴,听得出来他的技艺并不纯熟。
琴是寂寞的乐器,少有相和之物,常彦这种喜欢热闹的人更偏好热闹的声音。
他自己也明白这点,过了瘾便放置回原位:“我的心太浮躁了,这琴若是有感知,怕是会忍不住开口大骂本君辱没了乐声。”
“放在此处供人赏玩,本就背离了它最开始的意愿。”我答道,同时往街上扫了一眼,“王赟来了,同他的父母。”
他一家三口未带仆从,到得门口还要自己向引路的侍儿说明来意。
地方是常彦选的,他的偏好无外乎那几样,好歹没选在赌坊与花楼,但此地来访之客也大多是寻欢作乐的郎君,携美貌妓子的不少,带着长辈来的可真不多见。
幸好我提前预料了此等场面,早与人交代过,所以他们没有受到刁难,顺利被带上了会客的雅座间。
我放下支窗的竹架,阳光被遮去许多,旁边训练有素的年轻女侍立刻点上银蜡。蜡烛掺入了香料,燃之无烟,另有沉香缓缓浮于满室。
女侍动作迅速而优雅地沏了三杯茶,茶汤清澈,不见一点浮沫,整个过程除了沸水滚入茶碗的动静,再未发出任何声音。
如此作派,比之前当云家的小姐还要奢华,更别提旁边还坐了个金饰灿烂的人形发光体,王赟进来时明显恍神了一下。
常彦没有任何起身迎客的意思,我也只略微坐直了身子,对他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王赟认认真真向我行了礼,不是同辈人常见的拱手礼,他深深鞠下腰,行了长揖之礼。
他父母在身后,是我见过的那对老夫妻。落座之后显得有些局促,这个地方毕竟不是他们常来之所,于是我令服侍的人都退下,这才让大家都自在了些。
简单的寒温过后,王父托出一样红布包裹的物件,小心翼翼着层层打开,露出一枚虎牙,扯开的红绳已重新换过。
虎牙有断裂过的痕迹,用玉钉细细连接补合了,材料是极金贵的,技艺又十分高超,在如此脆弱的材质上也只留下不明显的缝隙。
“五十年的虎牙,”常彦轻慢地掠过一眼,就不愿再看到似的,他扇柄上镶嵌的珠宝玉石比人间最精巧的工艺还要精美复杂百倍,那是正阳殿最好的工匠耗费无数心血落成的手笔,是以他无法意识到王家在修复上花费的心思,“本是难得的辟邪之物,不过断过一回之后,煞气散尽,镇不住什么邪祟了。”
王母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我怕她误会,忙说:“这位贵人经手的奇珍异宝太多,所以见到宝贝话就说得刻薄了些,没有其他的意思。”
王母比我上次见到的模样苍老不少,那时候她还是个将要见到儿子急切而喜悦的母亲,不过数月,我发现她鬓边已有了白发。
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满头青丝,那缕突兀的白色在喝过药后褪去了些许,藏进发中。常彦告诉我,此身本来就不算强健,寒气侵体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病根已经落下。现在还能控制,等到无可救药之时,先是青丝成雪,而后身体机能逐一崩坏,连骨头也会碎在肉中,疼痛至死,死状十分可怖。
但我没必要将这具身体维持到那个时候,甚至只要我想,随时就能抛下这副累赘之躯,是以无需考虑那不算久远的将来。
王母在我们身上换了几次视线,低声问道:“上回同小姐一起的那位郎君呢?”
我回答:“他一会儿就来。”
常彦没意识到自己一个衣着华贵的成年男子,带着我一个离家出走的贵族小姐在乐楼会客有什么不妥之处。女人更敏感一些,才会关注这些问题。
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视线对上,她对我笑了笑。笑容不可与京城出身高贵的女子相比,但那种只有母亲才会露出的眼神,仍是让我饮茶的动作顿了一顿。
王赟道:“是我的过失,本想再赔云小姐一枚同样的,可是遍寻炘阳都没找到,此物实在太过珍贵了。”
常彦毫不客气地戳穿他:“这里是京城,一朝王都何等宝地。五十年的虎牙虽是难得,在此等地界要说遍寻不着也说不过去。要么,是你没用心找。要么,就是没路子,店家看你什么都不懂,自然舍不得拿出宝贝。”
王赟苦笑,脸上不见羞愧,只有无奈之色,看来是后者。
他出身普通,才学虽然出众,也没到令人惊艳的地步。此朝以武立天下,重武轻文,武者又有林北渚与秦少捷两个怪物,以世家的结交眼光还看不上王赟。
我不想让他难堪,常彦待人是最亲近随和的,奈何脱离尘世已久,拿捏不好与凡人交谈的分寸。真怕他出口没个轻重,听在人家耳中宛作羞辱。
虎牙我根本不在意,本来已不打算见他的,现在也抓紧时间关心我所追查的内容。
便取出皱巴巴的符纸来,朱砂早晕染了一片,我顾不上把它抹平,举到他面前:“此符你们是如何得来?”
王赟被我突然转移的话题搞得有些茫然,他没有多问,仔细辨认了一下才说:“这是……我寻不到辟邪之物,就想着不如去寺庙中求几个护身符。这张符纸是…………”
他知无不言,将那次事件过后他自己的经历都告诉了我。
当时他已失去意识,隐隐感觉到我在他身上放置什么,护持了一夜,到第二日在医馆醒来才发现是枚碎成两半的虎牙。
本想修复完好了立刻还至云家,在找人修复中途才知道了其价值。他意识到这不是重新补上就能解决的问题,自觉毁了我一样护身之物,想要寻找相同的替代品,由此耽搁了许久,到昨日方才有合适的。
说来奇巧,他花费大量钱财与时间,将京城及周边名寺道观都寻访了一遍。但也如常彦所指出,他无权无势,真正具有效力的护身符都是经过住持等高人亲自祝愿过的,全供给了捐出善款的贵人,根本轮不到平民百姓。所以当他抱着一大堆求来的护身符走在路上,一名少女拦下他,说他手里的都是无用之物,根本起不到辟邪的用处。
那女孩十五六岁年纪,穿着道服,稚气未脱,很老成地给他算了一卦,居然把他最近的遭遇说得八九不离十。王赟信了她,丢掉其它东西,从她手里买了张带朱砂的符咒。
至于是怎么找到竹林的,也与那小道姑有关。
云家是不可能交代我下落的,以王赟的消息渠道也搭不上别的信人,无奈之下又找了她。
那名姑娘算了半天,给他指出一条路。竹林被晏九下过障眼法,能挡过九成的人,但王赟派来的小厮特意择选了合适的生辰属相,又在合适的时辰拜访,这才顺利把东西送到我面前来。
知道我要找她,王赟便把地址写下来:“她不是京城人士,借住此地,我也不知现在是否还能去这里找到人。”
无妨,京城找不到就去他们老家,只是费事了些。
我拿到地址就要走,常彦说且慢。
“你虽然逃过一劫,但本身气运太低,容易招邪,怎么只买了一张符?莫非那人开价太高?”
我光顾着找人,忘了他比我更需要这样东西。这张符本身的力量不强,可对普通人来说聊胜于无,我当即想还给他,又怕拂了他的好意,伤到这位少年的自尊。
王赟从容地低下头,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捧着到我们面前。
那是枚颜色妍丽的红玉,丝丝绯色仿佛入了血,我在看见它的第一眼,先是本能地感到不舒服,而后又觉得熟悉。
我还没看出所以然来,常彦倏然坐直了身子。
能让他动容的物件可不多,我当即意识到这块玉来历不凡。
常彦紧盯血玉:“有这等宝物,怎不早拿出来。”
“赠我此玉的人嘱咐,二十四岁之前它于我是剧毒之物,不可接触。待我二十四岁这年渡过一场劫难之后,此玉才可养护我。”
我迟疑道:“我记得你今年才二十。”
弱冠之年就中进士,当时在宫中宴上我还感叹他看上去只十六七岁,现在怎么又变成了二十四。
王母道:“此事我也是刚刚告知赟儿,之前……一直都是瞒着的。”
可能真是极难启齿的缘故,她又犹豫了许久,我虽然心里着急,也坚持等了下来,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
我知道她现在的心情会有多么脆弱。
由人至神是一个心逐渐坚硬的过程,我已很久没有如此柔软的时候,竟愿意浪费已紧迫极了的时间,去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赟儿并不是正常的孩子。”最终她以这句话作了开场白,脸上却没有任何骄傲之色,“我怀胎五年,才生下了他,他是我求来的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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