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法场送窦
“刚回来就急着见我,莫非有什么要事?”虽然一刻不停连番接见了大批官员,座中青年却依旧精神甚佳,笑容璨璨。
“给你带来件好东西。”安逝左思右想,决定直说,于是伸手掏出玉玺递过去。
世民展开繁复黄绫,瞬间瞳孔放大:“传国玉玺?”
“是。”
“你们——”世民看看他,又看看她:“这是从哪儿来的?”
“降王窦建德之妻曹夫人所献,希望能以此赎回丈夫性命。”如晦轻答。
世民将玺放下:“她怎会找上你们?”
安逝道:“在来长安之前,也就是窦建德还自称为长乐王的时候,我就认识了他们,并受到他们照顾,所以相识。”
“这件事情可不好办哪。”青年轻敲桌面:“父皇下了斩首之刑,刚颁的皇诏。”
“什么?!”
“圣旨既出,恐怕无法挽回。”
“皇帝搞什么飞机!”安逝差点跳起来:“当年夏王送同安公主和淮南王回唐,甚至世勣大哥舍父叛之归唐时,也并未杀徐父。这点交情,就是从礼尚往来的角度来说,也该念吧?更何况现在部众依令而散,妻子臣仆也一起归降,缘何一定要杀?”
“这个……”
“而且他仁义可风,不嗜滥杀,劝客农桑,作风俭朴,既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亦决非罪大恶极之辈。王世充可以活,他为何要死!”
“先别激动,”如晦劝道:“慢慢说。”
世民抚额:“窦建德因为力抗我军,王世充则是献城投降——”
“哈,”她嗤笑:“据我所知,夏王最后好像是不想伤太多人,主动投械的吧。而王世充,他算什么?之前一直顽力抵抗,后来见夏王没指望了,不得已才力尽降城——仅凭这点,就认为一个祸害一个臣服了麽?天下之不平者,无有不甚于此乎!”
世民无语。
安逝瞅瞅他:“大哥,圣旨已下,我也不怪你。要不,你安排我见一次皇上,我自己跟他说。”
“不行,万一言语间冲撞了他,连你一起治罪怎么办?”
“我自有分寸。再说,还有玉玺呢。”
世民还是摇头:“聪明如你,竟看不出来窦建德被问斩的真正原因么?”
她一愣,不是没想到,是不愿去想:“可是,这样做了,难道你觉得一点不妥也没有?”
“从政略上来说,确有不当。”
“有何不当?”她步步紧逼。
世民微叹:“会留怨气于民间。”
“既然想到了这点,那——”她欲哭无泪:“李唐有此失,若不醒悟,必将付出沉重代价!”
“小逝!”如晦声音一重。
世民苦笑:“不管你为何这么说,其实窦建德留与不留,都是一个棘手问题。只是我没料到父皇这么快就下定决心,毫不手软。”
“真的没希望了?”她喃喃。
“至多,上法场送他一程。”
白烛剪窗花。
东宫显德殿里,正举行一个小型晚宴。
数十个宫女每人擎着两支巨大的蜡烛,以三尺间隔,围绕在大厅四周。她们一色绿襦,梳着螺髻,戴着冥罗,高矮差不多都相等。绿裙红苗白烛身,别是一番风味在心头。
请的只有齐王元吉和几个亲近僚属,并无尊客。
“四弟大胜归来,封地进爵,又得以赐住武德殿,今后,我们兄弟间要走动,也方便得多了。”建成举酒示意。
“大哥过奖。比起二哥,我那点擢升算什么?”元吉一同拿起酒樽:“只是能常与父皇大哥见面,却是好的。”
建成微微一笑:“二弟战功卓著,有目共睹,你跟着可学了些真本事没有?”
“指挥千军万马的感觉太好啦!”元吉把手一挥:“大哥,你也应该试试。”
“政事繁琐如丝,哪抽得出那许多空闲?”
元吉压低声音:“大哥,你是太子,如今二哥那边……你真的一点想法也没有?”
建成一派平静:“四弟的意思——”
元吉老实不客气的道:“二哥身边能人很多,像罗士信、尉迟敬德之类。依我看,大哥你也应该招募些四方骁勇、有用之士,万一将来……”
言下之意,各人揣度。
建成没有回应。
元吉忍不住又道:“大哥,我这是替你着想!要是你不反对,我一道教令下去,就替你办了!”
侍女用大红漆盘将一只幼羊抬到建成跟前:“请太子殿下先割。”
这是一只“过庭羊”。此餐羊方式很特别:每至酒半,阶前杀羊,剥洗后抬至宴中,令饮酒者自割,然后拴上彩带,记上标志,下锅烹煮。烹好后再端上来,各自认取,用竹刀切食。
建成刚欲下刀,又放下来:“这只羊很嫩——就有劳四弟先了。”
元吉登时心神领会,哈哈一笑:“大哥放心!”
切完羊肉,元吉想到了什么:“你知不知道,那个史安,竟然是个女的呢!”
建成吃一惊:“什么?”
“仗打完了才揭发出来的,以前真没看出来……最不可思议的是,二哥竟然还任由她男不男女不女的装扮下去。哦,她的真正名字叫安逝。”
“史安,安逝。”他一字一顿的说着,想起在放生池畔那个说出最自由的是人自己的心的精灵。
“二哥这么放纵她,估计对她有那么点意思吧。两个人长年累月泡在一块,啧啧啧……不过,她想当正妃是不可能啦,我听说不久父皇将会直接赐婚?”
建成回过神来,点头:“二弟与长孙小姐的婚事不可能再拖了。不出一月,就是大婚。”
西市。
“啊呀,那绑在木桩上的就是夏王窦建德吗?”
“是啊!”
“果然看着就与咱们平常百姓不同啊。”
“你们听说没有,那窦将军原来也是咱普通百姓,和陈胜王一样是带领穷苦人造朝廷反的。据说他小时候放牛,见同乡无钱为父下葬,不由分说便把牛让人家牵去卖钱呢!”
“窦将军是铁汉子,不像那王世充一副奴相。你听人家在牢里是怎么说的:‘自我举旗造反,要死早当死了,现在落入这般地步,何惜余生?’这才叫铮铮铁骨的男儿汉!”
“咳,不明白,同是造杨家的反,怎么还如此互相残杀?”
“嘘,朝廷的事,咱少去讲。惹了麻烦,担待不起。”
“要砍了,要砍了——”
“等等,怎么有个小子跑上去了?”
她走到等待被斩的大汉前。
窦建德抬起头来:“你是——”
衣衫破烂,满脸胡茬,双目却明亮如炬。
“史安?你是史安!”他欣然泛出笑容:“好小子,你果然没死!我就说你怎么可能被宇文化及那个狗贼杀掉?不过我早杀了他为你报仇拉,只是怎么却不回来?”
“一言难尽。”她从怀中取出一个晶莹透亮的杯子。
“这是?”
“此乃用祁连玉石雕成,杯壁薄如蛋壳,色泽艳丽,酌酒后波光粼粼,黑暗中视为夜明珠。”
“它——夜光杯?”
“不错。”复取出酒筒,满上紫红色液体:“葡萄美酒夜光杯,大王还记得否?”
建德已然仰头大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虽然身着囚服,气势却像君临天下的霸王。
围观众人无不心神俱折。
“好哇!”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一生钟爱葡萄酒,在死前还能喝上极品,快哉,快哉!”
“君只义而尚仁,贵忠而爱贤,无暴虐及民,无淫凶于己,行军有略,身兼勇武——”
窦建德身子一僵,返过头来看她。
她苦涩而笑:“然天有所勿属,命有所独归,故失计于救邻,致败于临敌,如之奈何?”
“你小子——”窦建德已说不出话来,双目变红:“想不到,是你小子最了解我——”
她走近他,低声:“夫人及红线姐我都会好生安顿,却实在无力救你脱劫。大王盖世英雄,可还有所交托?”
窦建德使劲眨了下眼,终于没止住滚下的热泪,双手拍住她肩:“有你在,我便是一万个放心了。砍头算什么,碗大块疤而已!只盼真有来生,与你好好做一场兄弟!”
“行刑!”
监斩官拖了又拖,眼看午时将过,止不住开口。
刽子手复将建德压于铡下……
“哐啷”一声,夜光杯被用力砸出,玉屑纷飞。
溅上血花,染出破碎壮美的凄丽。
双颊早被咸湿的液体侵浸。
公元621年7月11日,夏王窦建德,长安身死。
天策府。
“文学馆,什么样的文学馆?”话题来得太突然,杜如晦一时没听明白。
练字的青年从容平静:“就是以天策府的名义,开设一个研究经史典籍、诗赋文章的文人班子,广招文学之士,吸纳天下硕儒,既可研究经典、纵论大势,我也正好借此机会向诸位大贤讨教,以补往日识陋学浅之不足。”
如晦懂了:“武可定天下,文可安天下。汉高祖懂得马上得天下,却不能在马上治天下的道理,从而使大汉国脉延四百余年。殿下在干戈未休之际便能未雨绸缪,实乃大唐之幸。”
“正是这个意思。如今天下粗定,功成设乐,治定制礼,当以儒为本。”说到这儿,世民沉思有顷:“这是一层,还有一层……”
如晦接口:“所谓位高者寒,功高者危。殿下借精研经史,潜心读书之机,正可避开一些是是非非,是否?”
世民点头:“韬光养晦,所见略同。”
“请殿下示下,这文学馆该选些什么人加入?”
“凡能请到的海内硕儒大贤,文坛巨擘,不论出身,不计贵贱,都要请来。不过,若是那些满口子曰诗云,于经邦济世却胸无一策的书呆子,我可不要。”
如晦一笑:“理是如此。”
“你回去后先与房先生物色一下,列个单子,我派人将京西别馆装修一番,以后他们到京了,便人居一室,出入车马,供最精美的饮食。”
“馆中可设一集思阁,到时将请来众人分成几班,每日在阁中值宿。殿下及各将军与其谈古论今,精研史册,或说些市井逸事,岂不乐事?”
“对对对,”世民越觉主意不错:“介时我再请现今最有名的画家阎立本来为每人画像,注上姓名、籍贯,附写像赞,必定传为美谈啊!”
“阎立本?”如晦倾身:“您说现今最有名的画家叫阎立本?”
“是啊。据闻他的人物画真乃一绝,神仙难求。还要看他卖不卖本王面子呀!”
如晦想起安逝房中满堆的画。
神仙难求?他家……一大把呀!
“在很久或者不久以前,人们在传诵。
人影憧憧。有人倒下来,就有人获得光荣。
一个人跌倒总有旁人,为他而心痛……
我们等待改变世界的英雄,轰动好让自己感动。
染红整个天空,成全了谁的梦,这世界需要有人被歌颂。
我们等了一个又一个英雄,看谁在最后成功,染红了谁天空,成全了谁的梦……”
猝然把脸埋在膝间,唱歌的少女半天没了动静。
一个白衣人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安逝转头:“罗大哥。”
“常言说的好,没有不死之人,没有不败之家,没有不灭之国。”士信抬头看天:“人既已死去,伤心感叹也活不回来。”
“但这个人,明明就不应该死。”
“在当权者眼里,你认为不应该死的理由,恰恰是让他必死的原因。”
那个人,太得人心。
所以,王世充可以留。他,却只能被戮。
“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她长长叹息,用力抹一下脸,想借此抹掉之前的沉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士信避而不答:“你打算长住在杜大人家里?”
她想想:“是哦,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我是女的,好像不太方便——”
见他认真点头,不由促狭道:“要不,我搬你那儿去?”
“你呀,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毫不犹豫,决不吝啬。”
“是。为怕做迟了,一放手,便成永诀。”
他定定看着她:“也好。等我回去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请人纳采。”
“纳采?”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顿时合不拢嘴:“罗大哥!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对,你想得没错。”
她化为化石。
士信喉咙发干:“难道你……不愿意?”后面三个字是飘的~~
化石继续风化中——
“你不是说……喜欢我?”
终于反应过来,瞧见少年紧张严肃又竭力想放松的神色:“我是喜欢你啊,可你没说过喜欢我!”哼哼,此时不捞成本,更待何时?
士信耳根发红:“我——我喜——”
快说,快说,她拼命眨眼鼓励。
“我既然要娶你,你总该明白的。”
她泄气:“这是两码子事拉。哪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说喜欢自己?纵然心意想通,与子偕悦,说出来,总是更喜欢些。”
“我爱你。”
心里一下子满了。
恐怕这三个字,是这世间有些人,最苍茫无边的宿命。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法场送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