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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成本就是打定主意糊弄了事的。毕竟纸不能空着。空着便是不敬,不敬便有麻烦。他正百无聊赖地琢磨着要不要干脆按个手印偷个懒,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旁的迦蓝已落了笔。
那小菩萨执笔的姿态依旧端正,是多年诵经抄卷刻入骨子里的习惯。可下笔的速度却快得惊人,刷刷几下,便搁了笔。
这就完了?
柳成等了等,看迦蓝一直没有再拿笔的念头,好奇死了。他脖子伸得老长,偏那纸背对着他,什么也瞧不见。他心里痒得不行。趁文夫子背身踱到另一侧指导旁人,就矮下身子,螃蟹似的横挪了过去。
文夫子应是察觉了身后窸窣动静,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他既不想再去与那油盐不进的迦蓝你问我答,也不想看到柳成那个糟心玩意,于是他索性装作不知道。反正这两人一个看着高深莫测,一个玩世不恭,虽然各有各的病但到底不是一个犯浑的路子。凑在一处也不至于掀了房顶,那就由着他们去吧。
在文夫子有意的放纵下,柳成顺利蹭到迦蓝身边,欣赏起灵魂小画手的新作。
……
……?
……??
这画的什么玩意儿???
这一张纸上画了三个四圆六不扁的圈,这啥意思?
柳成回忆了半天故事内容,眼里漾开真实的困惑,这是……水?三滩水?好像只有这个能沾边……唔,朝下的方向还都有点尖,圈也不算大,那是……三滴水?
三滴水是个什么玩意?
呸呸呸的吐口水?
不能吧?嘶……这个佛子不是冒名顶替的吧?柳成看看那三个神奇的圈,又看看菩萨那神迹一般难以仿冒的脸,真情实感的迷茫了。
其实这事还真不怪柳成,关键还是迦兰小菩萨的画过于不走寻常路。这些年来,能欣赏的大概就只有偶尔灵光一闪的秦长老,以及甭管小菩萨画了啥都会无脑喊好的应九灯。柳成偷偷瞄了瞄小菩萨如冰似雪的一张小脸,再瞧瞧画,更加不自信了。
不知所以的柳成戳了戳另一边的阿常,冲迦蓝的纸努努嘴,龇牙咧嘴贴着阿常耳边问:“你家菩萨……这是降的什么神谕?”
阿常正对着自己的纸发愁,闻言挠挠头,趁着迦蓝发呆仔细瞅了瞅迦蓝的画,然后坚定地、带着点与有荣焉的盲目,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菩萨的深意我不知道。但菩萨画的,一定是最好的!
得,又一个被菩萨忽悠傻的。柳成失望地“啧”了一声,顺带瞥了眼阿常的纸,没忍住,乐了。
小孩倒是实诚,没用画的,而是试图写字。阿常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了点语句不通的话。好些字不会写,便画个圈替代。柳成费力辨认,连蒙带猜,大致读出了意思:
「我觉得和尚的∅法是不对的,这会让∅∅的∅∅∅落在了∅上。应该∅在∅∅心里。」
柳成看着这半文半图、充满顽强表达欲的感悟,再瞅瞅旁边迦蓝那三个莫测高深的圈,一时竟有些肃然起敬。这一个两个都是人才!
他灰溜溜挪回自己座位,看着依旧空白的纸,又偷偷瞄了一眼讲台架子后面,那一墙壁的琉璃菩萨像。他叹了口气,提笔写下:
「故事已阅。感想:菩萨说的都对。求菩萨开恩赏个高分。明个的菜团子我愿意捐一半赠与菩萨。」
笔迹工整,态度虔诚。柳成吹了吹没干的墨,左右欣赏,很是满意。
约莫一炷香后,文夫子踱步回到讲台前,轻轻击掌,吸引了众人注意力。
“都写完了是吧?很好,那接下来咱们说说怎么算分。这个分呢,不是我来凭,你们写的时候菩萨就在看了,评分分四个档,等下会直接写在你们的纸上。”
他竖起四根手指,一根根往下掰:
“上档——菩萨看了,很满意,很高兴。”他指尖在第一根指节上点了点,“不光积分给得多,还会记住你,优先赐下恩泽。”
“中档——菩萨觉得你答得还行,但诚意嘛,还欠点火候。”第二根手指弯下,“分给得少些,够你往前挪一小步。下次,记得更用心些。”
“下档——”第三根手指压下,文夫子的音调也随之沉落,“菩萨觉得你想法歪了,或者纯粹在瞎糊弄。”他扫视下方,目光带着无形的压力,“没分。但念在初次,不予惩戒。下次……可就不好说了。”
他顿了顿,将最后那根小拇指单独翘起,又缓缓弯下去。脸上那点程式化的笑意,像退潮般撤得干干净净。
“至于最后一个——末档。”
那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轻飘飘的,却让整个赏文阁的空气都凝滞了。
“就是惹菩萨生气了。”
他有意停顿,让那无声的惊惧在每个人心头蔓延。
“我执教这些年,还没见过这等对菩萨不敬的。”他压低嗓子,身体微微前倾,像在讲述一个秘而不宣的恐怖传闻,“但上一任的文夫子……真遇到过。有个傻大个,在纸上可劲地骂菩萨。”
他声音更轻,几乎只剩气音:“后来啊……那人懵了两三天,痴痴傻傻。等好了以后,见着菩萨像就磕头,让抄书抄到天亮,都不带吭一声的……咱们这儿,不会有这种坏学生吧?”
没人回答。好几只手神经质地捂住了自己的纸页,仿佛那单薄的纸张骤然变得滚烫,或是有无形的视线正灼烧着背面。
文夫子像是很满意这效果,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恢复了平常口气:“大家不用紧张。现在该有请菩萨赏分了。”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诸位,不妨诚心祷告片刻。”
他转身,从讲台后方的紫檀木架上,极其恭敬地请下了一尊一尺来高的琉璃菩萨像。那像与大殿中的巨像一般无二,心口琉璃流转着冰冷的光泽。他将像置于香案正中,重新焚起三炷细香,青烟笔直上升。文夫子整理衣冠,敛容肃穆,对着琉璃像深深拜了三拜。
就在他最后一拜直起身时,那尊琉璃像周身氤氲出一层光晕。光并不强烈,甚至有些朦胧,却莫名地刺目。
阿常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有无形的视线在窥视着,他本能地蜷缩身体,恨不得把自己团进椅子深处。而最强的一道注视,正来自于他面前那张单薄的纸。活像有只看不见的眼睛。正贴着纸面,冰冷地洞穿着他那些歪扭字句和圆圈背后,所有试图隐藏的心思。
他死死闭着眼,又忍不住从睫毛缝隙里偷看。
纸面的左上角,悄然浮现出两个墨字:中下。
“中”字墨色极淡,几乎要化开,“下”字却浓重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定意味。
阿常松了一口气又有点难受,他已经真情实感的用心写了,为什么菩萨看起来不太满意呢?
他下意识转头,想从迦蓝那里寻一点安慰或答案。
结果这一看,看出事了。
迦蓝依旧面无表情地坐着,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面前那张纸上。
阿常顺着看去,就只看到一个黑色的“X”。
迦蓝看着那个叉,看了许久。
然后他眨了眨眼。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泪水迅速蓄满,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一颗,又一颗。无声无息,委屈极了。
阿常惊恐:坏了!菩萨傻了!
阿常脑瓜嗡嗡的,文夫子显然也接收到了这里的异常讯息。顾不得再与前排那几个得了上评,正喜笑颜开的老学员打趣,他脸色骤变,大步流星地朝迦蓝这边走来。
待他看清纸面上那个刺眼无比的黑叉,嘴唇哆嗦了几下,面皮瞬间黑如锅底。
就连柳成都直直的愣了几秒,他得了个“下”,本来是打算假惺惺的假哭一下,结果自己队伍里的菩萨真哭了。别说……哭的还真挺好看,梨花带雨都没这个好看。也不狼狈,也不一塌糊涂,就那种,莫名就想给他擦擦眼泪,再塞块最甜的糖哄一哄的好看。
赏文阁的门被猛地推开,几只书虫径直冲了进来。它们细长的四肢移动极快,冲着迦蓝直扑而去。
阿常想也没想,就要扑过去挡。
柳成眼睛一眯,还没等他搞小动作,那几个书虫又都后退了。在他们即将触碰到迦蓝衣袖的刹那,一层极淡、却异常清晰的淡金色柔光,自迦蓝周身无声浮现。
那光并不刺眼,温润平和,以迦蓝为中心静静流淌。光晕的边缘,竟隐隐有莲花开谢、婆罗树生的微妙虚影流转不息。
正是这层看似柔和的光晕,让几只书虫像撞上了无形的墙壁,骤然顿住。它们僵在原地,细肢不安地划动,面具转向文夫子的方向,似乎在请示。
文夫子脸色更黑了,他与闻讯匆匆赶来的李夫子交换了几个眼神。李夫子看着那层淡金光晕,又看了看哭唧唧的迦蓝,最终挥了挥手。书虫如蒙大赦,迅速退到门外。
现场的学员们被这接连的变故搞得不知所措,低声议论纷纷。文夫子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提高声音:“诸位请随我去隔壁房间,分享方才的阅读心得!”
大部分学员惴惴不安地跟着文夫子离开。阿常和柳成却都一动不动。文夫子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许。而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葛远竟也留了下来。
葛远的左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新鲜愈合的疤痕,皮肉还泛着嫩红。而他的试卷左上角,那个朱红的“上”字旁边,赫然印着一个同样鲜红的、清晰无比的血手印。那颜色,与“上”字的朱砂,如出一辙。
李夫子试图上前,想拉迦蓝的手腕:“这可怜的,不如先随我去静心苑歇息几日可好?等养好了精神,我再送他回来上课。” 他语气放得极软,带着诱哄。
阿常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猛地挡在李夫子面前,眼睛瞪得溜圆,全身写满了拒绝。柳成抱着胳膊,慢悠悠站到阿常身旁,虽未说话,但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此刻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就连刚刚得了“上”评的葛远,也默默挪了几步,站到了这一边。
三个人,三种性情,此刻脸上却挂着如出一辙的拒绝。
李夫子被这阵势弄得有些无奈,苦口婆心的继续劝。他说他没想解散这个队伍,只是迦蓝不知道会傻上几天,课也不好上,人也不好带,不去先去静心苑坐坐,养好了再送他回来。
“我保证,好了立刻送他回来!”
结果阿常怎么都不同意,任凭李夫子说得天花乱坠,小孩就是不松口。柳成依旧不吭声,但那眼神让李夫子下意识避开了对视。他只好转向看起来最懂事,也最能沟通的葛远。
葛远客客气气地躬身,语气却异常坚定:“李夫子,我们想先自己照看试试。若实在……不便,再劳烦您与文夫子。”
至于迦蓝本人呢?他还在委委屈屈的掉眼泪,对周遭的事充耳不闻。
队友铁板一块,当事人神游天外。
李夫子无计可施,最终只得妥协:“罢,罢!今日且算你们提前下学,回去好生照看。柳成,你那院子离静心苑近,若有何不妥……及时知会。” 他挥挥手,算是准了假。
阿常这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拉了拉迦蓝的袖子。
吧嗒吧嗒掉眼泪的傻菩萨,倒是很听话,特别配合地站了起来,任由阿常牵着他,懵懵懂懂地跟着往外走。
李夫子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愁眉不展。他目光扫过留下的几张纸:柳成的“下”,阿常的“中下”……最后酝酿了半天,他才鼓起勇气,去看了迦蓝的卷子,然后看出了一脑袋问号。
这也没写啥难听的啊?
三个圈。一个叉。
没有谩骂,没有不敬,怎么就搞出这事啊?
李夫子眉头拧成了疙瘩,一个令他不安的念头浮上心头:这菩萨乱批卷……难道传闻是真的?
涅槃之期将至,旧躯将朽,新主当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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