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抵达的雨季

　　周六傍晚，天色刚擦黑，艾雪家老房子的厨房窗户就蒙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水汽。
　　红烧肉的浓香混着糖醋鱼的酸甜味儿，一个劲地从门缝里往外钻。
　　“小雪！收拾桌子，准备开饭！你爸非说今天得喝点，正跟他那瓶五年陈的黄酒较劲呢！”
　　艾母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端着满满一盆山药排骨汤从厨房出来，嗓门亮得能掀翻屋顶。
　　艾雪趿拉着毛绒拖鞋从自己小屋蹦出来，深吸一口气，满足地眯起眼：
　　“香迷糊了！妈，你真是我亲妈！”
　　她搓着手，眼巴巴看着桌上油光发亮的蹄髈，就等一声令下。
　　“叮咚——” 门铃响得正是时候。
　　“来了来了！”
　　艾母眼睛一亮，赶紧扯下围裙胡乱挂在椅背上，又手忙脚乱地捋了捋头发，小声催促艾父。
　　“老艾，快，开门去！！”
　　艾父扶了扶眼镜，笑着摇头去开门。
　　门一开，外头楼道声控灯的光晕里，站着身姿挺拔的纪承楷。
　　他今天穿了件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外头是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手里提着几个雅致的礼盒，衬得人清爽又贵气。
　　“叔叔，阿姨，打扰了。” 纪承楷微微欠身，笑容温和得体，声音清润。
　　“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冷吧？就等你了！”
　　艾母赶紧侧身让人进屋，顺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来就来，带什么东西，这么见外！”
　　艾母已经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上下打量着纪承楷，越看越满意：
　　“小纪快进来暖和暖和！正好吃饭！小雪，愣着干啥，帮小纪把大衣挂了呀！”
　　艾雪走过去。
　　纪承楷很自然地脱下大衣递给她，低头时，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睛里漾着清晰的笑意，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
　　“生日快乐，寿星。”
　　艾雪耳根一热，抱着还带着他体温和清冽气息的大衣，挂到门后。
　　餐桌上顿时热闹起来。
　　四方的桌本来不大，挤了四个人，摆满了大盘小碗，显得格外丰盛亲密。
　　艾母简直把纪承楷当成了重点投喂对象，筷子舞得飞快。
　　“小纪，尝尝这蹄髈，我特意挑了前蹄，炖了仨钟头，烂乎着呢！”
　　“这鱼，活蹦乱跳买的，就加点葱姜清蒸，鲜得很！”
　　“还有这排骨汤，山药糯得很，你多喝点，补补！”
　　纪承楷面前的碗很快就堆成了小山。
　　他也不推拒，每样都认真尝了，然后抬起眼，真诚地看着艾母：
　　“阿姨，您这手艺真是绝了。这蹄髈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比我吃过的任何餐厅做的都好吃。这鱼火候掌握得正好，又鲜又嫩。”
　　他语气诚恳，夸得点都踩在艾母最得意的地方。
　　艾母乐得合不拢嘴，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
　　“好吃就多吃点！你们年轻人工作辛苦，得补补！别学小雪，跟喂猫似的，吃那么点！”
　　“妈！”
　　艾雪抗议，她哪有吃很少！
　　纪承楷低笑了一声，侧头看她，眼里带着戏谑：
　　“阿姨说得对，你是该多吃点。”
　　说完，还真从自己碗里夹了块瘦多肥少的蹄髈放到她碗里。
　　艾雪：“……”
　　艾父笑眯眯地看着，给纪承楷倒了小半杯黄酒：
　　“自家亲戚酿的，年份不长，但味道正。能喝点吗？”
　　“能陪叔叔喝一点，谢谢叔叔。”
　　纪承楷双手接过小酒杯，跟艾爸爸轻轻碰了下，很给面子地抿了一口，还认真地品了品，
　　“嗯，很醇厚，是粮食的香味。”
　　艾父更高兴了，话也多了起来，两人从这黄酒的酿法聊到最近的天气，顺便约了下次下棋的时间。
　　艾母端上来两大海碗面条，底下都卧着两个圆滚滚的荷包蛋。
　　一碗放到艾雪面前，一碗直接推给纪承楷。
　　“来，小纪，你也吃一碗！长寿面，吃了健康平安，长命百岁！”
　　艾母说得理所当然。
　　纪承楷看着面前这碗面条，明显怔住了。
　　他大概从没在生日时被人这样塞过一碗“长寿面”。
　　“阿姨，这……”
　　“哎呀，别客气！就当自己家！快吃快吃，趁热！”
　　艾母热情催促。
　　艾雪忍着笑，小声说：“吃吧，我妈的心意，吃不完剩下也行。”
　　纪承楷有点笨拙地挑起面条，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
　　“怎么样？面是手擀的，劲道吧？”
　　艾母期待地问。
　　“嗯，很好吃，很……温暖。”
　　艾雪看着他低头吃面的侧影，暖黄的灯光给他棱角分明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光，忽然觉得有种别样的……可爱。
　　饭后。
　　艾母指挥艾父搬出纪承楷带来的生日蛋糕，上面用巧克力酱写着“艾雪生日快乐”。
　　点燃蜡烛，关灯，唱生日歌。
　　在父母和纪承楷的注视下，艾雪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愿望是什么呢？
　　希望爸妈身体健康，希望自己工作顺利。
　　希望……身边这个人，能一直这样平和温暖。希望他父母的事和他无关……
　　她吹灭蜡烛。
　　灯光亮起，纪承楷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深蓝色丝绒盒子，递到她面前，目光专注而温柔：
　　“艾雪，生日快乐。”
　　艾母立刻凑近，眼睛亮晶晶的。
　　艾雪在全家人的注视下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枚胸针。
　　造型是一个优雅的银色高音谱号，线条流畅灵动，在末端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光芒温润的钻石，仿佛一个即将迸发的美妙音符。
　　“哇！这是个音符啊！真别致！真好看！”
　　艾母惊叹，“小纪你太会挑了！这比那些花啊朵的特别多了！”
　　“喜欢吗？” 纪承楷轻声问。
　　“很喜欢，谢谢。”
　　他拿起胸针，很自然地倾身：“我帮你戴上？”
　　“好啊好啊！让小纪给你戴！”
　　艾母拍手，简直比当事人还激动。
　　艾雪微微转身。
　　纪承楷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拂过她毛衣的领口，找到合适的位置，小心地将胸针别上。
　　他的动作很轻，很稳，呼吸近在咫尺，拂过她耳畔的碎发。
　　“好了。”
　　他低声说，退开半步，目光落在她胸前那枚闪闪发亮的音符上，眼底漾开满意的笑意。
　　“真好看！跟我们小雪老师的气质太配了！”
　　艾母举起手机咔嚓咔嚓连拍数张。
　　纪承楷一直待到快十点，陪着艾父又聊了会儿天，才礼貌告辞。
　　艾母恨不得把冰箱里所有好吃的都给他打包带上，被纪承楷温言谢绝。
　　最后只收下了一小罐艾母自己腌的糖蒜，说是“尝尝家里的味道”。
　　送走纪承楷，门一关，艾母立刻拉着艾雪的手，眼睛放光，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
　　“小雪！妈这回可算放心了！小纪这孩子，妈是越看越喜欢！人长得好不说，关键是心细、懂事、对你是真上心！你看那礼物挑的，多特别！”
　　“还有，在你爸面前一点架子没有，多稳重！”
　　艾父也点头总结，带着酒意的脸上满是欣慰：
　　“嗯，是不错。虽然家里复杂了点，但他自己立得住，对你也是实心实意。你们好好处，爸支持。”
　　艾雪摸着胸前那枚冰凉的音符胸针，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他刚才别针时的温度。
　　看着爸妈写满“我闺女真有眼光”的欣慰脸庞，听着他们朴实却真挚的祝福。
　　心里五味杂陈，她和纪承楷并不一定会有结果。
　　纪承楷坐进车里。
　　拿出手机，看着他刚才对着客厅拍的照片。
　　照片巧妙地构图，前景是艾雪专注收拾的侧影，背景虚化的餐桌上，是他送的礼盒，以及吃了一半的、生日蛋糕。
　　他熟练地打开朋友圈，编辑文案：
　　“生日快乐。谢谢你出现在我的世界。”
　　然后，设置了“部分可见”，精准地只勾选了包括江阳在内的、少数知道他和艾雪关系且与江阳有交集的人。
　　点击发送。
　　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要让江阳看到，看到艾雪接受了他的礼物，看到了他们共度时光，看到谁才是她身边名正言顺的那个人。
　　几乎能想象到江阳看到这条朋友圈时的表情，纪承楷心情颇好地收起手机。
　　与此同时，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灯火通明。
　　江阳刚结束一个案情分析会，疲惫地揉着眉心回到工位。
　　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翻看，纪承楷那条精心策划的朋友圈赫然出现在首页。
　　照片上艾雪温柔的侧影，以及背景里那些刺眼的“证据”，扎进江阳的眼底。他
　　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泛白，胸腔里一股闷涩的滞胀感迅速蔓延开来。
　　他几乎能想象出纪承楷发布这条状态时，那副小人得志的表情。
　　“哟，阳哥，看啥呢？表情这么严肃？”
　　同组的小王端着泡面凑过来，眼尖地瞥到了手机屏幕。
　　“哎呦！这不是那个老师艾雪吗？过生日啊？这阵仗……她男朋友挺下本啊。”
　　小王啧啧两声，没心没肺地调侃。
　　“阳哥，你不是也对人家有意思吗？这都快被撬墙角了，还不赶紧行动？”
　　这话像点燃了引线，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加班的小年轻也立刻起哄起来。
　　“就是就是！江队，咱警局一枝花，可不能输给那些资本家啊！”
　　“论靠谱，谁能比得上我们江队？阳哥，上！给兄弟們展示一下什么叫正义的力量！”
　　“支持江队把嫂子追回来！”
　　同事们半真半假的玩笑和打气，搅动着江阳本就因那条朋友圈而翻涌的情绪。
　　他盯着屏幕上艾雪的身影，想起她温和的笑容，想起她曾经的担忧，再对比纪承楷那充满掌控欲的姿态，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不甘涌上心头。
　　凭什么？
　　凭什么那样一个心思深沉、甚至可能有杀人嫌疑的人，可以拥有她全部的关注和未来？
　　他一直以为，默默守护、尊重她的选择就是最好的方式。
　　但纪承楷的步步紧逼，让他意识到，沉默和退让，只会让艾雪更深地陷入那个可能危险的漩涡。
　　江阳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让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声音。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大家都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手机，不再犹豫，直接找到了艾雪的微信对话框。
　　之前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几天前，关于一个校园安全讲座的平淡沟通。
　　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删删改改，最终，发出了一条与以往风格截然不同的信息。
　　“艾雪，抱歉或许有些冒昧。但有些话，思考良久，觉得不应再沉默。看到你幸福的样子，很好。但在我看来，真正的幸福，应建立在完全的坦诚、安心和相互成就之上。我无法像有些人那样，用物质或精心设计的场面来表达。我能给的，是一颗真诚的心，一份稳定的陪伴，和一个永远无需你费心猜疑、充满安全感的未来。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踏实和真心，比任何炫目的东西都更值得托付。”
　　信息发出，江阳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刚完成了一次危险的抓捕行动。
　　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面面相觑，随即不知谁先带头，响起了一阵压低声音的叫好和掌声。
　　而城市的另一端，艾雪刚洗完澡，拿起手机。
　　艾雪看着手机上那条长长的信息，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浴室的水汽还未完全散去，氤氲在周围，让手机屏幕的光也显得有些不真实。
　　江阳的话语清晰而郑重，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她心口上，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她没想到江阳会如此直接。
　　一直以来，他就像一座沉稳可靠的山，给予她支持和距离感俱存的关心。
　　此刻，这座山却主动向她靠近，发出了如此明确的信号。
　　一丝慌乱不可避免地掠过心头，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明确的认知——她心里装的是谁，一清二楚。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触屏幕，敲下回复。
　　措辞谨慎而真诚，不想伤害这份难得的友谊和一直以来的帮助：
　　“江队，谢谢你的坦诚和这份珍贵的心意。真的非常感激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和帮助。你的为人和心意，都很好，值得被好好珍惜。但是，对不起，我的心里，从过去到现在，都只有纪承楷一个人。或许他不够完美，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地方，但爱一个人，大概就是明知他不完美，依然选择他，愿意陪他一起变得更好吧。非常感谢你，也希望你能遇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信息发出，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心里有些歉然，但更多的是坚定。
　　她不想给江阳任何模糊的希望，那对他不公平。
　　几乎是立刻，聊天框上方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
　　几秒后，江阳的回复跳了出来，快得让她有些意外。
　　“不用觉得抱歉，喜欢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的坚定和专一，恰恰证明了我没看错人。好好休息，晚安。”
　　他说“喜欢你是我的事”，等于明确表示他不会因为她的拒绝而停止。
　　艾雪心情复杂。
　　她放下手机，揉了揉太阳穴。
　　感情的事，有时比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还让人疲惫。
　　纪承楷刚结束一个跨洋视频会议，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他在沙发上休息，没一会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第一条跳出来的，就是江阳的回复。
　　没有多余的客套：感情不是商业并购，讲究你情我愿。我会用我的方式，尊重她，也等待她。各凭本事吧。
　　纪承楷挑了挑眉。
　　紧接着他挑了一张上次发给艾雪看的照片。
　　那是一张在健身房对镜自拍的照片，背景是城市全景。
　　他发了消息过去：
　　早起，为下一个十年储能。江队，你们那种熬夜加泡面的养生方式，该更新了。
　　江阳发了一张办公室窗台上长势喜人的绿萝照片回复他：
　　新陈代谢自然规律，不比纪总年轻有为。我们这代人，习惯用保温杯泡枸杞，踏实。
　　纪承楷：保温杯挺好，适合放车里，开车提神不违规。毕竟安全第一。对了江队，上次推荐那款生发精华，用了没？
　　江阳：谢谢纪总惦记。男人最好的名片，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成绩。纪总若对护发有兴趣，下次理发可以推荐我的托尼老师，二十年老师傅，手艺稳。
　　纪承楷：托尼老师就算了。江队，周末可以试试年轻人玩的飞盘，对颈椎好。
　　江阳：飞盘不错，警犬训练常用。我们更习惯脚踏实地跑个五公里。纪总玩的时候注意安全，别闪了腰。
　　纪承楷：不劳费心。我腰好得很，毕竟每晚还加练核心力量。江队值班辛苦，多喝热水。
　　江阳：彼此彼此。纪总核心力量强，下次扛纯净水桶上楼可以找您。忙了。
　　纪承楷：江队真会过日子。改天请你尝尝真正的陈年佳酿。
　　江阳：谢谢。我们办案讲究效率，泡面三分钟搞定。不像纪总，有闲情品酒。上次那起绑架案，就是受害者喝多了被人架走的。
　　纪承楷：江队说笑了。安全意识我还是有的，喝酒从来带司机。不像江队，查案时连泡面都吃不安生吧？
　　江阳：习惯了。倒是纪总，听说你们商圈最近流行喝枸杞泡威士忌？这种喝法，我们法医实验室都闻所未闻。
　　纪承楷：创新而已。江队要是感兴趣，可以来尝尝。不过记得带解酒药，毕竟年纪不饶人。
　　江阳：不劳纪总费心。我们出警标准配置里就有解酒药，虽然一般都是给嫌疑人准备的。纪总慢用，出现场了。
　　纪承楷：注意安全。对了，那家餐厅隔壁新开了家医院，针灸技术不错，江队下班可以去试试，对老寒腿好。
　　江阳：谢谢推荐。不过我们训练有素，每天五公里，腿脚比某些泡在健身房的人利索。先忙，有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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