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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相(二)
周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脑子昏昏沉沉,就像刚从漫长的沉睡里苏醒,又很快落进另一场长眠。
为什么她会看到这些事,她捂着头,眼睛却忍不住发酸。
一百多年前,会稽城。
没人料到耆老会竟会以死亡闭幕,这年的会稽城始终为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笼罩。
一如来时,六万人像退潮之鱼奔向大海一样迅速撤出会稽城,唯恐慢一步就成那搁浅之鱼。
人潮退却,黑暗随之降临。
天气冷得出奇,暖炉里的煤炭加了几回,硬邦邦的被褥压得人快喘不过气。加之事情发生在寅夜,理所当然,第一声尖叫划破黑夜时,根本没人愿意出来瞧一眼。
然而很快,“起火”的呼声遍布大街小巷,人们瞬间从被窝里惊醒。
会稽城是座孤城,家家户户比邻而居,你家前门搭着他家后窗。若火真烧起来,一条街便都要被卷进火场。
匆忙裹上两件厚衣服,人们揉着睡眼,踩着烂棉鞋,摇摇晃晃冲到街上。
此时,已有一群人惊恐地聚在戴府门前。人语嘈杂,“玄冥帮”三个字影影绰绰夹杂其间。
笑面书生带着一群凶手把戴府团团围住,愤恨、屈辱在烟火中萃烧成无尽恐惧,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倚天楼在熊熊烈火中付之一炬。
两百多年的老屋发出低哑沉痛的哀嚎,火势迅速蔓延,噼里啪啦的声音一刻不休。又是重重掷地一声,倚天楼山崩地裂般地倒塌!
庞大的建筑肆无忌惮向四周倾斜,火势锐不可挡,像毒蛇吐着猩红信子沿着房脊四处乱窜。戴府沦为一片火海,海棠园子里的花儿还没挺过冬天,便付之一炬。
因为戴府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烧的,火舌开始蚕食邻近人家。
笑面书生这才下令让包围戴府的队伍撤开,允许居民提水救火。
慌乱的脚步奔向告急,救火的人群一个接一个连成长队,所有人一刻不停地从进城那条河里面抢水救火。
河水洒湿了半条街,寒气混杂着水汽,路面不知不觉结了层薄薄的冰。
天亮时,在一片哭喊声中,大火终于被扑灭。
一片废墟中,只见几十具焦黑的尸体正以极其扭曲的姿态压在门板下。
这些人是戴府奴仆。
在火烧起来前,他们便被赶到屋里面关起。当火真正燃起来,玄冥帮又守在门口不准百姓去救,害他们被活生生烧死。
笑面书生踩在废墟上,不动声色观察在场百姓反应:惊慌、恐惧、愤怒、迷惑……
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宣布:
“宵禁开始,从今天开始,所有人不准出门。”
队伍中一片哗然,然而笑面书生只轻飘飘扫了一圈,他们又立刻闭上嘴。
杀鸡儆猴,若不先对戴府下手、施以血腥震慑,别说八万人,就算是八万只蝼蚁清理起来也会很麻烦。
笑面书生点头示意,身旁一人立即跳出来,高声道:“玄冥帮入城,借地七日,谁敢违抗命令离开,定斩不饶!”
人群中又掀起一阵议论声,“七天”、“玄冥帮”、“霍安”这几个字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玄冥帮劣迹斑斑,早已成为所有人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如今,他们亲眼目睹戴府惨案,恐惧随着话语无法抑制地滋长,人群里渐渐出现啜泣声。
霍安正准备上前喝止,笑面书生阻止了他。
愤怒彰显苦难,眼泪却能软化人心,叫人柔顺。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冷阳缓缓爬到头顶,无数晦暗光点与寒风结伴穿过大街小巷,挨个儿击打破落户牖。每个小门小户里面,一家人缩在一起,惶恐地盯着窗子,生怕下一秒玄冥帮就破门而入。
一个小孩子好奇凑在窗边儿上,天真的眼睛正看着空荡荡的大街——不知何时,街上出现个人影。
但那个人不是站着,而是以一种近似四脚动物姿态在蠕蠕行进。
行进的方向,是城门。
孩子露出好奇的神色,拔高音量,冲屋里喊:“娘,那里有个人呢!”
屋里大人一把扯过孩子,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向街面看去。
那儿的确有个人。
寒风无情敲打会稽城的门户,这人冷得浑身直发抖。衣服灰扑扑的,狼狈极了。当他又一次挣扎着抬头,附近的人家就会发现,这人竟然是戴府府君。
戴府被灭,他是唯一活口。
因为左腿受伤,他只得以如此狼狈的姿态出现。
黄昏,天色愈暗,天上飘起了雨。
这雨先只是毛毛丝丝的,但随着风声越来越大,雨声也开始激烈地附和,洋洋洒洒、汹涌不绝,像天公奏出的哀曲。
这雨下得太晚,太不是时候,雨声劈劈啪啪,飙飞的雨花触地一刻竟激起雾蒙蒙、模糊的一片。
屋内的人听得心惊肉跳,世界已经成了他们看不清的样子。
盗指玄冥坐在客栈临窗之地,眼睛时不时就看向屋外,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敲打。
不久前,商音竹找上门几乎要把他打死,他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转命果的消息也落到了商音竹手上。
所以,一得到商音竹离开会稽城的消息,他便听从笑面书生主意,捉住人质,打算借此夺取转命果。
“人不会死了吧?”盗指玄冥用一种质问的口吻问。
“人死不死没关系,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笑面书生微微一笑,自以为把事情办得极为妥帖,“商音竹得了消息,一定会来救人。”
会稽城被围,戴府灭门,戴眉山受辱垂死,商音竹一定会心急赶着回来。
一来一回,刚好十日,笑面书生故意把时间缩减到七日。
不管怎么说,抢了转命果她高低得去半条命,等赶回会稽城,大局已定,她再怎么愤怒也只能任人宰割。
盗指玄冥来回走动不休,心里焦躁不安。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命令道:“七日一到,屠城。”
这场雨来得急,去的却慢,洋洋洒洒,足足下到第三天晚上。
戴眉山倒在街头,不知死活。
吱呀一声响,一扇门冲他打开,门里透出火光。路面积水被照得一片亮堂。
孙大夫站在门边,说:“都到家门口了,你不进来吗,躲躲雨?”
原本一动不动、已经不知死活的戴眉山,这时突然一阵动弹,他颤抖着伸出手,指了指天。
“雨……停了。”
“天还黑着,宵禁。”他说,“不宜出门。”
然而,孙大夫已经走到街上,正要把人往屋子里面拽。
戴眉山慌忙摇头拒绝:“不……不。”他说,“我死不了。”
“你信神棍不信大夫?”孙大夫不管不顾,把人拖了进去。
大小通道都被玄冥帮严格看管起来,孙大夫出不去取水。只好先把戴眉山身上湿衣服脱了干净,然后从头到尾帮他把身体擦干,又重新找套爽利的衣服给他换上。
孙大夫身材干瘦,戴眉山穿着刚好,只是手脚会露出短短一截。换好衣服,他把戴眉山放到床上,拉着厚被子往身上一盖,才起身去抓祛寒的药。
没想到这药直到第二天才喂下去。
戴眉山进屋便开始昏迷,一直沉沉睡到天亮。孙大夫揭开窗户,向外面瞅了一眼。这座城还是空荡荡的,静得可怕,看不到一点生气。
等他回过头时,戴眉山已经醒了。
他挣扎着要下床,急着跑出去,生怕被人知道。
就像玄冥帮在戴府安插奸细,盗指玄冥也怕有人在城里面和商音竹或者其他什么人里应外合,所以才想借戴眉山把人钓出来。
孙大夫把戴眉山摁在板凳上,让他喝药,又转头端了碗饭递过去。
戴眉山几日滴水未进,看着面前那碗饭却难以下咽。
孙大夫催促他:“快吃,家里什么都没,就剩点米。”
戴眉山干巴巴吞了两口饭,抬起头看他:“你早就知道,对吗?”
孙大夫照料擅罪者多日,说不准他早已经知道自己的死状,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没什么好问的。”孙大夫平静地说,“这天下迟早要乱,我走在前面看着。”
“快吃饭吧。”他说,“还有人等你。”
戴眉山眼泪一下冒出来了,他狼吞虎咽嚼了几口饭,又问:“你是居延府的人?”
孙大夫点点头。
饭刚吃完,霍安就带着一伙人大摇大摆闯进来。
一脚把空碗连着桌子踢倒,霍安趾高气昂地冲左右吆五喝六,命令他们把戴眉山和孙大夫一起抓走。
被抓住后,孙大夫问了霍安一个问题:“麦城被屠了个遍,人死得一个不剩,为什么你还活着?”
这时,戴眉山才知道,在出卖他之前,霍安早就背叛了麦城。
玄冥帮没杀戴眉山,把还没好利索的腿再次打断,就把他重新丢到大街上。而孙大夫则因为违背宵禁,当街斩首。
鲜血流了一地,血腥之气混着未干的雨水,游走在大街小巷。
第七日,凌晨,城内依旧一片肃静。
盗指玄冥终于按耐不住从座上弹起来。按照原定计划,今天必须屠城。
就在这时,笑面书生送来一封信,信上署名是赤狐。
盗指玄冥屏退众人,拆开来信,脸色大变。
这时,一柄红刃凭空出现在会稽城,速度快得惊人,十几万只眼睛盯着,居然仅仅看到一道红色残影。
霍安跌跌撞撞滚进客栈,两唇发抖,大喊:“赦命青鸟出现了。”
盗指玄冥被吓得六神无主,情急之下,他只得绑上戴眉山仓皇而逃。
三天后,一队金刀卫入城查探,他们试图从侥幸生还的百姓口中问出戴眉山下落。
然而,就在这年年末,铺天盖地的死灵相继涌入会稽城,幸存百姓和入城查问的金刀卫全部罹难。
戴眉山与商音竹从此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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