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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迢迢。”
有声音呼唤陆蕴微的乳名。
是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母亲的声音呀。
陆蕴微心跳空了一拍,握着酒盅的手迟疑一瞬,而就这一瞬,有人扑过来打翻了她的酒杯了,酒盅轱辘轱辘滚到远处花丛底下去了,酒也洒了一地,浇在花头上,鲜花瞬间枯萎。
“嫂嫂……”陆蕴微愕然看着扑倒在自己怀里的妇人,她视线微斜,不知何时,桌上多了一只空了的酒杯,杯沿上还沾着嫂嫂唇边的胭脂。
她的长嫂望着她,柳眉倒竖,似乎在责怪她,但几个眨眼间,那张面含薄嗔的明艳脸庞坍塌颓然,一片青灰,将死未死。
“嫂嫂。”陆蕴微惊慌失措地俯身,拉住不断往地上滑的长嫂。
长嫂抓住她的领口,拽得她跟着弯腰,不得不坐在地上。长嫂的眼睛不住地上翻,盯着她,又盯着她头顶的蓝天,口中念念有词。
“迢迢……替我……替我……”
陆蕴微俯身侧耳,仍然没听清长嫂喉中的话语:“嫂嫂,你到底想说什么?想说什么啊?”
长嫂眼中光彩淡了,嘴角流出一缕污血,抓着她领口的手也松开了,垂下去,晃来晃去。
“哗啦”一声,声如碎玉,酒壶落在地上,一地的碎片,一地的酒水。
陆蕴微猛地抬头,她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对桌的空位上了,将桌上酒壶摔了个粉碎。
“母亲!母亲!”陆蕴微惊喜万分地爬过去,抱住母亲的腿,而后惊恐地发现母亲面前也摆着一只酒盅,酒已见底,只剩那股奇异的酒香尚在,引诱院中蜂蝶,纷纷投杯而亡。
“迢迢。”母亲微微一笑。
是母亲在呼唤她,是母亲在呼唤她!
她的眼泪一下子全都涌出来了,从两眼涌出,从口鼻涌出,从五脏六腑涌出,她几乎快要将自己淹死在眼泪之中了,到处都是咸涩的泪,她要窒息了。
“迢迢。”母亲叹息般摇摇头,嗔怪般又唤了她一声,伸手捞起了她。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和父亲,还有大哥,三姐……母亲,呜呜……”陆蕴微语无伦次。
母亲扶住她肩膀,静静望着她,而后微微笑了,陆蕴微忽然间平静下来,她熟悉这样的笑,纵容,偏爱,独一无二。
母亲张开双臂,她倦鸟投林,游子归故乡。
“娘亲。”她小声撒娇,“我好想你。”
“迢迢。”陆母轻拍她的后背,又抚摸她的头发。
陆蕴微眷恋依恋,希望永远停留在此刻。
但几个呼吸间,母亲的脸如同被酒水淋过的鲜花,转瞬颓败,灰白苍凉。
陆蕴微绝望地看看桌上空了的酒杯,又看看母亲。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母亲渐渐站不住,坐下了,又一点一点从石凳上滑下去,陆蕴微扑在她身前,她猛地呕出一口血,斑斑血迹溅在她的衣襟,也溅在陆蕴微的脸上。
“迢迢,”陆母断断续续地说,“你……不是……活下去……”
陆蕴微忽然明白哪里似曾相识了,她回到了母亲和嫂嫂自尽的那一天,回到了她家破人亡被捕入狱的那一天。
“不要,母亲,”她其实后悔没喝下那杯酒,“不要只留下我一个,带我走吧,把我带我走……”
母亲摇头:“迢迢,你可以活下去,你要活下去的……”
陆蕴微哀哀恳求:“不要只留下我一个人。”
母亲半睁着的眼眸中流露出几分歉意,她伸手,抹去陆蕴微脸上的血迹:“迢迢啊,你已经长大了……可以一个人走很远了……”
母亲柔软的手掌摸索脸颊,陆蕴微情不自禁的贴近。
有那么几刻,母亲灰白的脸上好像渡了一层柔光,她拢起陆蕴微鬓边的碎发,望着她,欣慰又满足,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气声:“迢迢,回去吧……去远方,活下去,自由自在……”
陆蕴微渐渐醒了过来。
有人将的手搭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又挪开,她迷迷糊糊中想到了海一线,半睁开眼,人影模模糊糊,单看五官面容,像极了林夫人。
“……快醒醒吧,求你了,迢迢儿。”那人在苦苦哀求,唤她时带着独特的儿化尾音。
是林茂郁。
陆蕴微稍稍活动肩颈,脑袋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床边的林茂郁浑身一颤,屏住呼吸,直到看见陆蕴微似睁似闭的眼睛眨了一下,悬在心上的一口气才松了,声音又轻又抖:“迢迢儿,醒了啊。”
陆蕴微麻木而失神地回味方才的梦境,眼角的泪一颗接着一颗,滑进鬓角,只有潮湿冰凉,没有母亲温暖的掌心。
林茂郁的手贴过来,一寸一寸擦干她的泪水。
指尖温柔地掠过眼角,手掌的温度盖过了冰凉的泪水,在脸颊留下一片温热。指尖的指纹划过柔软的眼尾,几寸肌肤相接,留下微妙的,酥酥麻麻的触感,蔓延流动,传至四肢百骸。
陆蕴微沉寂黯然的眼眸微微颤动,深呼一口气,彷佛从昏暗湖底浮了上来,眼前的一切一点一点延展,由虚变实,变得熟悉,她从恍惚梦境落回了现实。
她望向林茂郁,林茂郁正看着她笑,笑着笑着眼圈渐渐红了,一面笑,一面哭,一滴一滴,聚在下巴尖上,又掉到被褥上,留下一朵又一朵的泪渍。
“茂郁……”陆蕴微嗓音沙哑而含糊,伸手想擦他脸上的泪,他眼泪好多,要在床单上形成湖泊了。
林茂郁握住了陆蕴微的手,指尖插入她五指的缝隙,十指相扣。
“茂茂,你怎么哭得这么厉害。”陆蕴微轻声说。其实她有时觉得林茂郁其实是在替她哭,她流泪,他也跟着流。
“我差点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太医说,你要是今夜……”林茂郁说不下去了。
“我醒过来了,别担心,茂茂,我已经醒过来了,”陆蕴微喃喃低语,“母亲和嫂嫂好像不想我这么快就去跟她们团圆,她们不想。”
她们一直不想,所以家破人亡那天,嫂嫂打翻了她手中的毒酒,母亲摔碎了盛酒的玉壶,她们不准她赴死。
长嫂凝望碧空的眼睛瞳仁颤抖转动,凝望着她,母亲染血的双唇翕动,仍然在她耳边呢喃,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她们都是打翻酒杯摔碎玉壶,要求她活下去。
只剩她自己还活着了。
“迢迢儿,你还有我呀。”林茂郁握着她的手,被泪洗过的眼睛澄澈明亮,没有半点杂质,一眼看得到底。
陆府没有了,身份地位荣华富贵都没有了,父母兄长也没有了,三姐也不在了,她身上其实也没有陆氏血脉。
什么都没有了,但林茂郁会说,还有他。
大地四分五裂,沉入海底,林茂郁成了唯一的海岛,小小一角,只有一颗心脏那般大小,残存着往日京城的平安喜乐,保存着陆蕴微的一部分,她的过往,她光辉灿烂的回忆,见证了陆府高台起楼阁塌,仍抓着消散湮灭的婚约不肯放手,成了曾经相府贵女仅剩的遗留物。
她当初只是轻轻降落在这座小岛上,羽毛一般,却留下万钧之重的刻痕。
“我知道的,还有你。”陆蕴微叹息一声,握紧了林茂郁的手。
光影流转,人影变幻,浮世万千消散于时光的洪流,她这只飘飘摇摇无所依托的风筝,还挂着细细一根红线,一头栓在风筝尾,另一头挂在林茂郁的小指上。
陆蕴微想她还是有锚点的,几乎所有美好记忆中的人和事都消散了,但是林茂郁还在,还活着,在变幻世界中,她还能找到往日残存的痕迹。
但溪水不会倒流,落叶无法飞上枝头,残花也不能退回花苞,旧日不会回来了。
“茂茂,我会好起来的,冬天也快结束了,”陆蕴微既是说给林茂郁,也是说给自己听,“往好处想吧——”
虽然回不到过去了,但——
“至少我们可以盼着海棠开花了。”
陆蕴微与林茂郁说了一阵子话,请来的太医到了,再度为陆蕴微诊脉,短暂安静的几刻里,林茂郁脸色变得煞白,心跳得快要飞出去,直直盯着太医的脸,捕捉任何风吹草动,生怕他眉头一皱,亦或是摇头叹气。
此前陆蕴微昏迷不醒的三天了,太医就是那般皱眉叹息,说听天由命吧!
林茂郁实在不喜欢“听天由命”这几个字,过去母亲劝他听天由命,他与陆蕴微有缘无分,但他偏要强求,逃去西域,找到了她。
后来太医也说听天由命,人命关天,由不得他,但总有些什么能由得了他,做不到生同衾死同穴,那至少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也算黄泉路上蝶双飞。
太医说陆蕴微能醒过来就暂无大碍了,剩下的就是好生修养。
太医撰写药方,林茂郁的脸上也终于恢复了血色,尽管他再讨厌“听天由命”,他也愿低头感谢老天,没收走他的迢迢儿。
太医走后,林茂郁命人抓药煎药,服侍陆蕴微吃点了清粥小菜,又哄着她喝了药。
陆蕴微被药苦地直伸舌头,林茂郁当即献上一大盘蜜饯果脯,琳琅满目,直接让陆蕴微挑花了眼。
喝完药,身上出了一层汗,林茂郁又掖好被角,将陆蕴微捂得严严实实,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陆蕴微挣扎着翻了个身,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条蠕动的大虫子,忍不住傻笑,林茂郁也跟着傻笑,然后问她笑什么。她跟林茂郁说了,又挣扎着翻身,果真像条胖虫子,两人为此傻乎乎笑了好一会儿。
笑得累了,陆蕴微就直接闭上眼睛睡了,但没一会儿就被一个奇怪的动静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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