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勿火葬，谢谢

　　自这一日起，边城那个曾肆意欢笑、骑马踏花的胡蝶，便彻底死去了。

　　边城的少镖主，在这一日，被迫褪去所有天真，骤然长大。

　　命运的骤变没有给她丝毫喘息之机，那双曾经灵动的眸子里，所有属于少女的恐惧与惶惑已被尽数斩断深埋。

　　那些脆弱的情绪，被那份她必须扛起的重担无声地碾碎，沉入无人得见的心底最深处，一点一滴地、彻底地将她重塑成另一番模样。

　　一声极轻的叹息传到耳边，关护恍若刚从一场大梦中惊醒，周遭的景象再次模糊暗沉下来。

　　在黑暗中，如同镜像那般，年幼的胡蝶抬头，年长的胡蝶含怒而来，两个来自不同时光的胡蝶，一同被扯入这片混沌的意识深渊。

　　二十一岁的胡蝶面色冰寒，宛若边城腊月最刺骨的积雪。

　　她的眼神控制不住地看向他的眼眸，她率先打破沉默，声音里淬着冰冷的恨意：“你还有颜面立在这里，直视当年景象？”

　　她步步逼近，那份无形的威压使得关护不由自主地垂眼。

　　她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利刃，直指人心，“你还能面对这一切？若易地而处，我早已羞愧难当，恨不能以死赎罪！”

　　她目光转向那个年幼的胡蝶，疼惜道：“我竟那般愚蠢地相信，你当时的步步紧逼，是出于对我的回护，对镖局的尽责。”

　　此刻，在这片虚无之境中对峙的她与他，皆是自未来而来的不速之客，她们洞悉彼此，却都有深深的隔阂与伤痛。

　　“我知道你意图篡改过往。”二十一岁的胡蝶语调冷冽如刀，“然而，你想着的只有你自己，怎么可能赢？”

　　关护张口又闭上，他一直是一个老实人，老实人自然是不会能言善辩的。

　　胡蝶道，“我母亲在我降临人世那天离世了，自小我就深信父亲极为疼爱我。孩提时他常将我抱在怀中，开怀大笑；会为我搜罗所有我喜爱的珍玩奇物；甚至会细心挑选各式人等陪伴我左右。凡我心之所向，最终必会呈于我手。我的世界曾经圆满得如同幻梦……我以为，我是这片边陲之地被所有人娇宠着长大的小太阳。”

　　她眼中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温存，旋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我与大多数女子生长轨迹不同，我年幼时候便伴随着父亲，即便是在父亲与长老彻夜商讨要事之时，我也肆无忌惮地爬到他膝上，揪他的胡须，弄乱他束得齐整的发冠……这些僭越规矩的行径，让我生出错觉……”

　　关护发不出声音，只能像个失控的木偶一言不发。

　　“但其实这种权力是落在父亲身上的，我不过是借了他的余光罢了。”胡蝶忽然扭过头看他，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其实或许你也没有错，你也只是想要你要的东西罢了。权力，谁不想要？”

　　关护像是被这句话捅了个对穿，冷风顺着窟窿呼呼地往心里灌。

　　在他怔忡的注视下，胡蝶冰冷的眉眼又慢慢笑开：“你当初不过赢在性别，你什么都不说就已经足够了，总会有人替你安排妥当位置。”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你只需要允许我的血肉来滋养你就好了。”

　　“并不是这样的！”

　　关护连忙摇头，表达自己从未有过那样的念头。

　　但是在胡蝶嘲讽的目光下整个人又僵如木偶，无法支配四肢。

　　是啊，胡蝶是该后悔。

　　该那样做的。

　　那个雪夜，当关护对上她的视线的时候，她应该直接唤人将其拖走，扔进彻骨寒雪里，让他永世不敢回头，让他在这边城自生自灭，永远消失于视野——他怎配？

　　他怎配在与胡蝶成婚后还一再冷落逃避？

　　怎敢在胡蝶的重视之人痛下杀手之后依然苟活？

　　关护早已为此沉默。

　　他真该死。

　　作为被胡蝶养育长大的人，他不仅对胡家狠下辣手，甚至对胡蝶亲手栽培的人也毫不留情。

　　他早该死了，早该意识到自己已被赦免太多次。

　　这放在任何一处，都是够砍千次的死罪。

　　而过往的夜晚，他逼着胡蝶改变，用那场婚礼埋葬了胡蝶，却仍带着镖局浑然不觉地走下去，慢慢成为最声名赫赫的总镖头，倚仗胡蝶的付出，义正辞严仿佛理直气壮地活了那么多年，活到胡蝶都死了……

　　关护盯着面前晃动的人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摸了摸脸颊。没有温度，是啊，就算她是来索命的鬼差，就算要带他下地狱，他又能如何？

　　黑暗却再次变淡。

　　他没有见到所谓地府，而是跌入下一个场景。

　　……

　　青山低头看向呆滞在半空中的球体，一条毛绒的尾巴正长在它的球体上面，随着风摆动着绒毛，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玩偶那样。

　　“你的力量都用来给关护了，所以就连系统运行都变慢了吗？”青山将它握在手中，仔细端看，“到现在你还没反应过来你被主系统给放弃了吗？”

　　系统的蓝光闪烁着，第一次没有发出欢快的声音。

　　“也是，谁能想到这一次的男主角心灵那么脆弱呢？”

　　青山低头，目光落在关护身上，他身上的蓝光已经变得薄弱了，这样的意识穿梭，他还能再来几次呢？

　　到时候，系统还会有后手吗？

　　……

　　光亮乍现，关护回到了婚后第三年。

　　他呆愣地看着床前的一对人影，他身上某种少年意气仿佛蒸发殆尽，微睁着眼，毫无反应，仿佛时间的流逝于他根本不痛不痒。

　　胡蝶对翠儿用手语比划：我有时怀疑自己是否天生带煞，专克亲近之人……会不会把你们也克走。

　　翠儿跪在床边，努力藏起惶恐，不断用沁了温水的手帕擦拭胡蝶额角的汗珠，直到皮肤恢复温润干燥才松了口气。

　　她牵起胡蝶冰凉的手，一字一句认真道：“若真是那样，我的命岂非更硬？您只需担心我会不会克您就好了。”

　　胡蝶深陷在锦缎软枕之中，目光涣散地望着帐顶缠枝莲纹。

　　不知是神思不济还是打击太重，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筋骨般虚弱，额角突突作痛。

　　良久，她才迟缓打着手语，“我不爱听你这样说话。”

　　她总是将最温软的一面留给身边的人。

　　“我不愿如此。”她轻喘着气，指尖疲惫搭在衾被上的绣花上，“只盼能给大家谋个安生日子。若真能成事，或许众人便可长久安居家中，不必非要外出走镖了。”

　　边城的镖局如今已剩不下几家，走镖能走多久呢？都是刀口上抢饭吃。

　　那些从未来归来的人们连自己家都回不去……

　　从过往回来的关护清楚，胡蝶此刻的构想终究会实现，可偏偏在宏图初展之时，她却倒在了那个永夜里。

　　病痛中的胡蝶侧过脸来看向翠儿，手指在锦被上越发显出苍白，她缓慢比划道，你不说我异想天开么？

　　翠儿道，“我们一直相信你。”

　　“是啊，你们向来信我。”无论重复多少遍，无论众人信与不信，她们总会默默支持。

　　胡蝶半晌忽又睁眼，比划道，“关护呢？”

　　“走了，去送镖了。”翠儿的声音发颤，手中药碗漾出深褐色涟漪，“许是有要紧事。”

　　关护扪心自问，当真有什么要紧事？

　　他下意识摇头，并没有什么，那不过是个寻常镖队，没什么特别。

　　想到一半忽然哽住——他终于明白过来其中关窍。

　　他只是想逃走，不面对就不会愧疚。

　　“我早知她会走。”翠儿轻声道，声中带着厌恶。

　　什么叫早知他会走？

　　关护既然早知道，为何不将他囚禁起来？为何不干脆不让他当这个镖师？就让他老老实实待在边城，安分守己地侍奉胡蝶不好么？

　　胡蝶她不只头痛，喉间干涩得发痛，仿佛全身水分都已蒸干。

　　也就没有如同关护那样期盼地问下去。

　　只是她没有问，翠儿也依旧会说，她眼眸中全是讥诮。似乎要把偷窥对话的他刺得千疮百孔。

　　翠儿唇角浮起嘲讽的弧度：“我又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分明，那样的男人……”

　　因着她是个继女，在这个堡垒中反倒更精于察言观色。“这也是一种讯息，不是吗？正因我身份有瑕，旁人反会在此处松懈，他们面上对母亲好，可是声音与念头尚可控制，行为却难遮掩。”她抬手轻点眼角，“我们脸上是藏不住心思，所以哪怕那些人赔着笑脸奉承，母亲依旧会控制不住大发雷霆，打心底觉得他们的声音尽是喋喋不休的喧嚷。”

　　又有袖子破空声传来，此刻的画面再度化为粉碎。

　　胡蝶的身影再度传来，颇为不耐，“你倒是真能逃！就那么喜欢窥探我的过往吗？是啊，

　　道上往来之人各有声息，欺凌我的人有，嘲讽我哑疾的人有，陌路相逢的过客亦有。有些声音悦耳，有些刺耳。”

　　关护看着她疾走过来，身影如淬冰的刀，“翠儿说得对，要是我从一开始就知晓你们的目的，你绝不会留在此处。”

　　蓝光闪烁，关护再度消失。

　　胡蝶有些疲惫地按住头，她力竭了，于是不再追上去。

　　她哪怕跟随关护莫名进入这里，却需要耗费过多力气，其实一开始，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她从最初她就明白关护不会留在边城，不会长伴她身旁。

　　她甚至做好了和离的准备，却从未想过关护会伤害她重视之人。

　　胡蝶素来将旁人看得比自己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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