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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月
一路上,关山越照着当下形势做出数种分析,猜测文柳平白召他入宫为何事。
朝中最近没奏什么机要。
排除以往那些一时半会解决不了的遗留矛盾,如果不是为了他私人的事,而又没曝出新的问题,那便只剩下他才收到的来信——邯城问题。
不知道李老何时上奏如何措辞,也这么直白吗?
入冬后天气寒冷,恨不能将天地间万物都冰冻静止,关山越有能耐将马车布置得暖意如春,上车下车间要受好一会的寒,却没这个能耐改了季节,依旧免不了挨冻。
这暴露于寒风的一小段也难以忍受,冷得仿佛呼气能瞬间凝冰。
天色随着时令暗下来,哪怕正是一日内最好最亮堂的时间,整个天都像罩了一层纱,朦胧了亮白,透着乌色。
殿内烛火越动熠熠生辉,不借晦暗的天光,橙黄色烛焰自成一派,照得殿内富丽堂皇,光彩更胜金乌。
关山越管住眼睛规规矩矩:“陛下。”
“免礼。”文柳放下手头的折子,“李全,赐座。”
尔后将手里这份奏折递出去,李公公恭敬转交到关山越手上。
李公公最会看眼色,尤其是观天颜。
此二人看了同一份奏折,等会少不了要就它讨论一番,这可是国政,李公公不敢继续待下去等着文柳撵他。
“陛下,奴才记得关大人喜欢喝碧螺春呢,这便下去泡一杯来?”
文柳习惯了他的自觉,挥挥手,算是同意他找的这个台阶。
殿内又只剩下文柳与关山越对坐,此等场面关山越早已习惯。
凡他面圣,最后十有八九都会发展成他们二人说小话的场面,宫人全退场,留下一个安静绝密的空间,像是他们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奏折经了李公公的手递到他手里,关山越不经意摩挲着外壳,大概这东西就是害他在寒风里还得奔波的祸首。
文柳既然给了他,就证明今天怎么也逃不过这奏折上的内容。
翻阅之前,关山越说:“陛下将这东西给我看,现下我打开,陛下莫治我僭越之罪。”
“看你的。”
“是。”
上面内容与关山越来时路上的猜测重合大部分,正是邯城频频受扰一事。
上书之人将夷人形容得凶猛,却半个字没提“生人混入城中”这样的致命危险,浓重笔墨渲染外患,有关内忧的内容半点没有,不知是不是为了描绘出一个盛世图景。
单看笔迹,关山越把这座城的将领在脑子里过了个遍,也没猜出这位能把馆阁体写出豪放姿态的大侠是谁。
这一份奏折写得避重就轻,却字字在理,若不是关山越提前得了信,也能被这颠倒的战况骗过。
他心中嘀咕,面上不显,看过后装出惊讶的表情:“陛下!竟未料到边关险象环生至此地步,想来少不了一场鏖战。”
文柳一直等着他的反应,瞧他这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半天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知这奏折有异。
“装什么?也不装得真切些,就不能在骗朕这件事上用几分心?”
“臣不敢欺君。”
文柳似笑非笑:“你不敢,有的是人敢。”
关山越:“…………”
他自己露点破绽澄明真相便罢,怎么也管不到别人头上。
何况文柳也没让他管。
像是知道自己一句话结束了上个话题,文柳干脆另起一个头:“最近手头紧?怎么传言还说你喜欢上种地了。”
“…………”想起挖出那一堆废品而真的证据半个边都没摸着,关山越言简意赅不愿再提,“寻物。”
“动静挺大。”
“已让他们停了。”
挖地的命令早已结束,一来入冬后土就冻上了,二来他的竹子已经死了不少,继续翻土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
那可是关山越给自己选好的墓地,如此合适的归宿,再挖下去就没了。
“前几日你府上管家领着姨母与郡主入宫。”文柳补充,“……带着你的私人腰牌。”
“是,此二人涉及一桩谋杀案,朝不保夕。臣苦思良久,不得已才求助陛下,命管家将她们送入宫中亦是无奈之举,大内多位高手护卫,想来她们母女二人也能安心。”
“这么说来,朕算帮了你一个忙?”
“自然。”
文柳莞尔而笑,从桌案边拿出一份卷轴,“朕这里正巧也有一个忙要关大人来帮一帮,不知爱卿……”
“陛下!”关山越麻利从凳子上站起来,又跪下行礼,“臣是陛下的臣子,本就听命于陛下,谈何帮忙一说。”
文柳这话说得确实过火,任谁听来都是敲打,他看着关山越及时请罪的表现,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垂着眼睫望向手里卷轴,也没管关山越还跪着。
兴许是忘了。
半晌,文柳才说:“爱卿,不必拘谨。”
关山越不太明白事情到底怎么发展到了这一步,按理说经过上一次他顺着密道私自摸到乾清宫胡闹一通被文柳哄了几句之后,他和文柳之间的关系不应该更稳固更令人放心么?
他顶撞不敬皇帝的时候也有,别说小惩大戒,大部分时候连个训斥也没有,甚至多方面逾制对方也是不管的。
现在怎么一句话不对又引得天子不冷不热地晾着他?
不对,甚至在这之前他一句没分寸的话都没说。
他虽然知道帝王心思莫测,但这也变得太快了点。
好在没跪多久就被叫了起来,关山越不去猜文柳的想法,只等他的吩咐。
“朕先前赐下那把刀,关卿还记得吗?”
那刀早在进殿之前就卸了。
关山越虽有佩刀的额外恩宠,但也不必将此利器时刻带在身上,尤其是见文柳的时候,带上做什么,恐吓?威胁?
他与文柳相见,揣着一颗心去就是了。
“自然记得。陛下钦赐宝刀,臣铭记君恩时刻感怀。”
文柳说:“是了,‘斩月’是把好刀。”
对方难得重复一些无意义的话,关山越也跟着附和了两句,有感恩殊荣的,有顺着夸刀的,也有些表忠心立誓的,话赶话,混杂在一起便轻易出口。
他说得真心与否尚未可知,文柳听着倒算满意。
话题不知不觉绕过一圈,难为文柳还记得主旨:“邯城将领上了折子,言地势偏远气候苦寒,本身管理就有难度,现下夷人也来搅扰,兵力与粮草都欠缺,希望朝廷援助。”
说得委婉叫援助,实际上就是想拿点钱支撑着开战。
两国交战哪能这么草率?
这边将领一合计说打,那边将领不甘示弱也奉陪到底,最后一点摩擦变成底层军士们填进去的数万条人命。
打完之后剩下什么?
耗钱、耗粮、耗命。
如非必要否则不开战,这个道理关山越知道,文柳更是刻骨铭心。
眼下文柳说出的话明显不是这么回事。
关山越警觉抬头:“陛下的意思是……备钱备粮,征兵与对方战到底?”
文柳还是言笑自若:“有何不可?”
他递出那一份卷轴,“你之前从邯城一路升任,最是了解当地情况,朝中将领再没有比你更合适领兵的,朕若命你为镇国大将军,可有信心赢得此役?”
关山越手上接过卷轴,话也说得漂亮:“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你既领兵,御林军统领一职便有了空缺,不过是短期,由左右统领一起接手你的公务直至凯旋,城中布防亦可交由底下的人接管。”
“陛下。”关山越觉出不妥当。
前面那些安排便罢,尽是些公务,交给谁处理都是一个效果,上面有文柳压着,翻不出什么浪。但城中布防不一样,一旦泄露,无异于自曝其短昭示命门。
文柳的态度不变,像是铁了心要让他去邯城:“你手上那份便是交接所用布防图,爱卿回府等候宣旨吧。”
“…………”
不对劲。
关山越不着痕迹瞥了两眼文柳,没瞧出异常,又把目光放回手上的这份布防图。
文柳今日未免有点太强硬,而他决意下旨前没经过三省商讨,没让户部准备钱粮,也没让吏部举荐人选,打仗的事兵部更是半点不知道风声。
这真的正常吗?
“那臣哪一日出发合适?带多少兵马?粮草的预算够支撑多少日?臣为将,是否可以亲自点兵?此战要大败敌军还是只为保邯城安宁……”
“关大人。”文柳目光温和,不耽误关山越从他的三个字里听出警告,“只你一个,无兵无卒,只身力挽狂澜,务必大败敌军。”
“…………”一股荒谬感冲上心头,关山越终是没忍住笑。
就在大殿之上,如此严肃的地方他也笑得畅快,微微躬身一手遮面,想来还是在心上人面前顾及着形象,不愿露出放肆的嘴脸。
一通闹腾过后他神清气爽,也不觉得任务艰巨故意为难了,捏着卷轴信誓旦旦,恨不得夸下海口,说他到场后此战必胜。
双方都不认为这是大话,安排完这一项任务,俱是心满意足。
直到关山越跨出殿门,李公公这杯迟来的茶才送到,一个劲儿地道歉,说茶叶放的地方不好找。
真实情况如何大家都心照不宣,李公公明面上这么说,关山越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应承,驳了李全就是在打皇帝的脸。
“不妨事,库房杂乱,公公辛苦了。”关山越端过茶盏,温度正好,他一饮而尽,又笑着从一旁的太监手里拿回佩刀。
斩月。
斩月为黎,关山越望着白日有些苦恼,月亮什么时候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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