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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高澄脸上的神情,像是被过于明亮的光线晃了一下,出现了一瞬空白。
她不肯?
稚驹?那个自幼便跟着他,永远乖顺,永远贴心的稚驹?她怎会“不肯”?
他不信。
落在元仲华身上,方才还隐含期待的眼眸,此刻彻底沉下来,冷得骇人。
“哦?稚驹是如何……‘不肯’的?”
元仲华袖中的指尖掐了掐掌心,那细微的痛感让她维持住面上的镇定。她不能慌,这是陈扶叮嘱过的。
她微微垂眼,避开高澄那迫人的审视,神情却并非惶恐,而是陷入回忆的恍然,巨大冲击后的余悸。
“陈侍中听闻之后,眼底瞬时闪过光亮,显然是欢喜的。可那欢喜不过刹那,便沉了下去。她沉默良久,然后……说出了一番……令妾身震撼,又无从辩驳的道理。”
“夫君,妾身看得分明,她的神情绝非矫饰推诿,亦非拿乔作态。倒像是……真被自己心头那一番道理给困住了。言辞虽显迂执,可那片心……确是一片赤诚为公之心,将夫君之得失看得比她自己之荣辱更重,倒叫妾身……不好劝了。”
元仲华轻叹一声,那叹息里有无奈,有感慨,更有一种被更高原则说服后的无力感。
“最终,她向妾身深深一拜,说:‘公主厚爱,相国隆恩,然,正因恩深似海,稚驹更不能以私情损公义,以近幸乱朝纲。’”
高澄面上的冰霜,随着她的叙述,悄然融化了些许,但眉头却蹙得更紧。
“她……具体说了什么?什么‘损公义’,‘乱朝纲’?你细细说来。”
元仲华面露惭愧,赧然道:“夫君恕罪,陈侍中当时思绪翻涌,言辞急切,许多道理……妾身一介女流,闻所未闻,实在……难以复述周全。” 她努力回忆道,“非关后宫,亦非寻常朝政,似是……关乎立国根本……赏罚大道?”
罢了,以她的见识,记不全才对。
元仲华的话不似作伪,稚驹那傻孩子,只怕真是天下大事、朝堂机锋想多了,钻了牛角尖。
不行,他得亲自去,给她掰正了,拧过来才行。
“罢了。孤亲自去问她。”
他说着,便转身要往外走。刚迈出两步,却又顿住。低头瞥了眼身上略显随意、袖口还沾着些许酒渍的常服,眉头微皱,对侍从道,
“给孤更衣。”
净瓶小跑着穿过通往大门的照壁,冷不防一头撞进了一堵坚实里。
“哎哟!” 她踉跄后退,捂着撞痛的鼻尖抬起眼,刚要告罪,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日光正盛,明晃晃地落在来人身上。
他穿着一身玄色织金云纹的锦服,外罩墨狐皮里大氅,领口一圈丰茸的狐毛,衬得一张脸轮廓极分明、极俊美。此刻他正垂眸看来,凤目含威,薄唇紧抿,天然一段矜贵又迫人的气度。
净瓶反应过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地上的残雪泥泞,“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带着哭腔慌道:“奴婢正要去找相国呢……求相国救救我家女郎吧!她、她……”
高澄见她满脸急泪,话都说不周全,心头没来由地“咯噔”一沉。
“她在何处?”
“回相国,在正、正堂。”
他也顾不上什么仪态,拂开上前引路的李府门房,大步便往里走,净瓶忙抽噎着跟上。
穿过前庭,还未到廊下,一阵异样的声响便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
是鞭子划破空气的锐响,挟着沉闷的、落在皮肉上的“噼啪”声。一下,又一下,并不密集,却听得人牙关发紧。
紧接着,是李氏的哭腔,断断续续传来:“……你这死心眼的丫头!天大的恩典,天大的好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怎么就……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啊!”
然后,是一个忍痛的、微微发颤的女声,“……正因相国恩深似海,女儿……女儿才更不能只贪图自己尊荣……女儿得为相国思虑,为长远计……”
是稚驹。
“混账!” 陈元康一声暴喝,打断了她的声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等大事,岂容你一个女儿家任性置喙!必须嫁!由不得你!”
“啪!” 又是一记鞭响。
高澄抢上台阶,一把推开了虚掩的门扇。
堂内情形,毫无遮掩地撞入他眼中。
陈元康手里握着一根乌黑的马鞭,正高高扬起,李氏在一旁徒劳地想要去拦,脸上泪水纵横。
陈扶跪在冰凉的地砖上,身上那件艾绿色的襦裙,背上已然裂开几道长口子,露出底下中衣的白色,以及……中衣下那隐隐透出的、红肿交错的鞭痕。
即便如此,她仍决然摇头,那神情,像极了那匹看似乖巧,却最是难驯的果下马......
陈元康扬起的鞭子僵在半空,看向他的脸“唰”地变了色,鞭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陈扶转过脸来。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颊边,下唇已被咬出血印,那双黑亮的眼眸蒙着一层泪光,看到是他,眼中掠过极复杂的情绪——似是惊讶,似是委屈,又似有一丝……终于等到了的松懈?
高澄几步跨到她面前,俯身,握住她胳膊,将人拉了起来。
触手处,单薄的身躯在微微发抖。
他的视线落在她左臂上——那里衣袖被撩起些许,露出先前为救他挡刀而留下的、蜿蜒的淡白色疤痕。而此刻,那伤疤旁,赫然添了一道新鲜的红肿鞭痕,狰狞地横亘着,渗着细细的血珠。
一股尖锐的疼狠狠戳刺他的心脏。
他的稚驹……从小到大,他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犯了错最多不理她一会儿,何曾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她为他流血,那是在生死关头,是荣耀的伤疤。
可眼下这算什么?!
别人的鞭子,落在为他挡过刀的身子上,落在他的人身上!
一种自家孩子被人打了的愤怒,瞬间烧穿了他的理智。
“净瓶!”他头也未回,厉声喝道,“愣着做什么!去取药!最好的金疮药!”
净瓶忙应“是”,飞快地跑了出去。
高澄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脸色青白、手足无措的陈元康与李孟春。
“孤将稚驹送回李府,是要她静养疗伤,不是让二位,以这般……粗暴之法,来‘教导’孤的人!”
陈元康额上冷汗涔涔,慌忙躬身,“臣……臣教女无方,一时情急……”
“孤看你是官做久了,” 高澄打断他,凤目眯起,“忘了怎么做父亲!她有错,当细细教导,为何动此重刑?!”
李氏啜泣着,想要辩解:“这丫头她死心眼,怎么劝都不听,非要说什么怕连累相国,怕坏了规矩,我们也是……”
“够了。” 高澄再次打断,他看着这对父母,一个急功近利,一个只会哭泣,他们根本不明白这孩子,也不配教她!
“此事,二位不必再管。稚驹的伤,孤自会料理。至于她的那些‘道理’,‘顾虑’……” 他低头,看了一眼被他半扶半搂在怀里、微微颤抖的人儿,语气柔下来,
“孤来与她说。”
净瓶抖着手给陈扶后背上完药,穿好衣服,将那白瓷小药罐搁在榻边矮几上,悄悄觑了一眼进门的高澄,屈了屈膝便退了出去,反手带上了厢房的门。
“咔哒”一声轻响,室内顿时陷入一种私密的寂静。
高澄在榻边坐下,拿起那罐药膏。
她垂着头,露出那段伤痕累累的左臂,旧疤新伤交错,天光下格外刺目。那股火又窜了上来,深呼吸好几次,才强压了下去。
他耐着性子,用指尖剜了一点药膏,动作放得极轻,涂在那道新鲜的鞭痕上。
药膏触到红肿的皮肤,陈扶瑟缩了一下,却没出声。
“连公主亲自上门的好意,都敢驳斥?”他开口,带上点笑意,更像是在无奈,而非质问,“真是胆子不小。公主一番苦心,保你一生富贵尊荣,你倒好,让她在你父母面前脸上无光,下不来台。”
药膏在他指尖化开,他用指腹缓缓推开,那动作是与嗔怪话语不符的、小心的温柔。他抬眼瞥她,见她垂着眼睫,泪光在眼底要坠不坠,唇抿得紧紧的,透着股倔强的委屈。
看她这副模样,那点火气莫名消了些,反倒生出几分解释的念头,“你也莫要觉得,右昭仪便矮人一头,不过是朝会时居东席,受礼在先,褕翟上多二行摇翟,玉饰用瑜罢了,皆是虚仪。实则,选侍用度、宫闱裁夺、子女爵禄、君恩雨……” 他顿了一下,将某个过于直白的词咽了回去,“赏赐……你只会更多。”
纵使她口口声声“恩深难报”、“不敢承受”,他却还是忍不住要让她知道,他给她的,从来都是最好的。
陈扶终于抬起眼,泪光还氤氲着,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明。
“所以,这般尊贵又实惠的位置,更要留给真正的功臣之女啊。”
“而今不过三分天下,尚且需要与元氏联姻,以安抚洛阳势力。倘若他日东征宇文,南灭萧梁,新拓疆土,新附臣民,又怎么可能……不用位份去联姻,去笼络,去巩固新朝的根基呢?”
她说的,高澄岂会不懂,这正是他未将左昭仪之位许出的缘由。
高澄收回手,将药罐盖子缓缓拧上,那“嗒”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寂静,也打破了别的什么。
“那稚驹呢?” 他唤她的小字,声音低了下去,“稚驹自己……想做阿惠哥哥的昭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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