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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
“不必和她说多余的话。”
脚步顿在门帘后,周梨向院中的两人凝目而视,把踏出去的右腿往回收。
“回来。”周青艾撞上她的目光,喊道。
周梨紧了紧手中长刀,一声不吭地过去。
“小果儿。”季长桥双手背在身后,眉目微皱,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惹得周梨一身的不痛快。
“别这样喊我。”她的语声淡淡。
季长桥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周青艾,更将周梨激得浑身是刺:
“喊我来做什么?”
这话是对二姐说的,好像一只已经炸了毛的猫,见谁要咬谁。
周青艾却并不把她当一回事,从袖中抽出一张纸书,道:
“我和不学堂的孔真打过了招呼,你将这纸书信拿去,出了城门,自有马车等着你。”
“孔真是谁?”
“夫子。”
握刀的手背一把打开周青艾递过来的书信,任由它向飘零的落叶一样慢慢往石板上滑。
“我不去。”周梨抿着嘴。
尽管她在把酒桶从脑袋上摘下来的时候决定,要求二姐给自己介绍个博识的先生,要学会老钱写过的所有药方。
但此时她全忘了,只微微一瞥眼面前相近的两人,不由得又握紧了手中摘月。
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有两丝恨意也随着地上已经飘落的书信绵绵地沉在心里。
所有人都不将她放在眼里,她觉得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都被二姐先一步抢去了,起初是陈崔,现在又是季长桥,没有一个人选择和她站在同一侧的位置。
至于季长桥到底喜不喜欢二姐,这个问题她完全没有想过。
她想天底下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二姐。
周青艾没理她,顾自将那纸书信拾起收回袖口中,却向季长桥望了一眼。
她恨不得此时抽刀,可是刀锋要向谁?
“我不去,我不去!”
往日缩在竹笼里的绿鸟不知道什么时候飞了出来,学着周梨新说的话一通乱叫,周梨本想出刀,干脆把满肚子的闷气都砍在这只绿鸟的头上,却又临时改了念头,微微抬起胳膊,一指屈折,好让院中扑腾着翅膀的小绿就着她的指骨落脚下来。
绿鸟在她的指骨上东张西望,大喊:“老不死,老不死!”
“老不死已经被你咒死了。”周青艾瞥了一眼,冷声道。
小绿脖子一缩,要往周梨怀中躲去,被她拎着后脑勺揪了回来。
几张翅膀又一扑棱,院中飞落一只雪白膘肥的鸽子,踉踉跄跄落在周青艾的脚边,也许是近日吃得多了,落脚时竟险些站不稳,带着竹筒的两腿摇晃走了几步,要不是通身雪色,活像一只走地鸡。
周青艾从鸽腿绑住的竹筒上取下一只短笺,摊开来看了片刻,回头的眼神里一片漠然,向周梨道:
“去翠玉山庄一趟。”
周梨点点头,提刀往回走。
“让七王爷送你一程,”她听见这句话时顿住了脚步,转身却看见二姐向季长桥叮嘱:“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一路无话。
季长桥几次三番喊周梨的名字,周梨只当自己聋了,策马在风间小巷中驰奔,恨不得甩他甩得远远的。
早知道会有今日的场面,当初刚见他的时候就不应该偷懒坐大车,任由他跟自己跟了一路,早用轻功,早就见不到身后这个锦衣玉食养大的臭脸公子哥了。
可是现在呢?现在为什么也甩不掉他?
她一路驰进山庄,听见身后马蹄跟得紧,故意没等通报,径直向陈崔的院中去。
碎玉池中的荷花凋败,枯黄的枝叶大张旗鼓地盖住清清水色,周梨只当山庄里的人也在偷懒,这么一大片清水池都由得它去枯朽腐败。
她不知道赵师傅已经死在了陈崔的手下。
她当着季长桥的面一把推开翠玉轩的两板门扇,屋门是从来不上锁的,没有人有像她这样的胆子去闯门主的屋子。
已是暮色黄昏,屋内没有点灯,极为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像置身墁地花丛,只差听到蜜蜂的嗡声响。
陈崔屋里从来没有花,因为二姐不喜欢。
她沿着香气往里走,借着昏黄的天光隐隐约约看见床榻上两个纠缠的身影,周梨愣了一瞬,竟然还向前踏出一步。
声响终于惊动榻上的两个影子,陈崔在一片雪白的颈背后微微抬眼。
尚未消散的汗水留在他的额间两鬓,阵阵呻吟,男人的眼睛里却根本看不出来情欲,反倒像一只泄恨的野兽,呻吟中是痛苦和哀鸣。
周梨从未见过这样的陈崔,看见他眼神中的慌促转瞬即逝,而后是比二姐还要冷冽的眼睛。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转身跑了出去,将两扇已经推开的薄木板又紧紧合在自己身后。
她觉得自己应该活不过今日了。
“今日我要出城。”
季长桥等在屋外,似乎也是满肚子的心事,尚未来得及看到她脸上的不安,牢牢攥着她下马时随手甩开的缰绳,牵马在她的面前。
“出城?”她还没有缓过神,眼中仍然是女人舒张的蝴蝶骨,和陈崔的眼睛。
“是,我在三哥手里讨了一张通关文牒,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通关文牒是偷的,他忽然明白了周梨在福瑞酒楼吃火锅时说的那个“借”字。
“走?为什么要走?”周梨仍是一愣。
“城内秋疫横行。”季长桥牵紧了手中缰绳。
“城外死的人不是更多吗?”她依稀记得疫症是从西郊传进来的。
“去山南。”季长桥说。
周梨终于回过神来,看他面色不惊地说出这三个字,仿佛根本没有将七日的马程放在眼里。
她隐隐察觉到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他没有说出口。
门扇吱呀一晃,陈崔再出来的时候已经衣衫齐整,周梨循声向他看去,脖颈上一记青红色的砂印,好像被蚊子咬过。
轮椅上的男人抬头望了眼天色,眼神从周梨身上默不作声地挪开,向季长桥点了点头:
“七王爷也在。”
“二姐说你找我有事。”周梨不敢看他。
“快到时候了。”
“什么时候?”
几簇树丛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太阳完全落下去,整个天际泛出幽蓝色的暗光,和天亮前的那一刻钟一般无二。
银哨声响,周梨微微一滞。
先是风动,吹得圃院中的长草像黑潮一样摆荡,这风却是从同一个方向而来的,浪潮只有一夕的时间,长草很快随着风潮的消失而回到原地。
紧接着是刀锋出鞘的声音,伴随着无数只脚步声轻轻地落在地上。
她对这声音格外熟悉,耳朵一动,便知人潮是逆风而来的,顺着风势抬头,天际已经露出了一轮弯弯的薄月,人影从碎玉池的方向踏水靠近,像一只只凭空跳起的黑鱼。
“先离开这里。”
周梨握紧手中长刀,正要去推陈崔的轮椅,木轮椅上的男人脸色却没有丝毫的动荡,她心里一个念头闪过,陈崔就是在等这些黑鱼。
“先走。”黑鱼落进季长桥的视域中,他面色一凛,去捉周梨的手腕。
“来不及了,你从屋子的后院离开,那里有一条去伙房的小路。”
周梨抽刀迎了上去。
天光越来越暗,刀光闪烁中,隐隐折射出黑鱼们如剑一般的眉目,眼中只有利刃,要将她割得一片一片。
周梨身手向来矫捷,要从这数十人的手中离开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她回身往后看,看见一个安静坐在轮椅里的男人,再看见一个从树上折下一枝长杆做兵器的男人,摇摇头,只好再往前抵。
指望这两个人,还不如丢了长刀求佛保佑。
两侧黑鱼慢慢向她裹上来,各个衣着墨色,隐在昏黄天际下,更让她寻得吃力。
她抵住左右两侧攻打上来的刀剑,不禁慢慢往后退,手中刀劲虽不及面前的黑鱼,但胜在摘月锋芒极盛,她不是用刀的好手,两刀下去,却也能砍得几柄长刀从中折碎,碎刃像缓缓摔落的月光。
“怎么还不走!”她向季长桥大喊,已经快要退到了他的身边。
季长桥以长枝做刀,也向袭来的黑鱼挡了几下,来人并不想要他的性命,过招也就时退时进,他不说话,只一昧地挡在周梨两侧。
没有一个人靠近陈崔的身边。
等周梨再也退无可退时,和季长桥靠背而向,黑鱼们挥刀贴近,慢慢团成一道将两人包围的弧圈。
周梨心下一横,一脚揣在季长桥身上,几个举刀的人反将刀锋撤回,跌了两步。
就在这时,她挑开一只黑鱼脸上的墨巾,忍不住喊道:“老夏,果然是你!”
她趁着老夏愣神的空档又夺下另一侧矮个女人的墨巾,惊诧道:“云姐,你也来了?”
几张墨巾被她瞬息间摘下,反像是在这些黑鱼的胸口上捅了一刀,被喊作云姐的人慌张把墨巾又挂上去,像是有了一些庇护,才敢回周梨的话:“小果儿,怪不得我们啊,是……是——”
另一个蒙脸的男人用刀背折在云姐手腕上,冷冷喊了句:“不要多事。”
这声音她也认得。
几乎这里数十个向她挥刀举剑的人,她都认得。有些是在戒律院一起挨鞭子结下的交情,有些是去伙房偷鸡蛋认识的伙伴。
过去数年间她和这些人一起走出翠玉山庄的大门,趁着夜色和大风去摘别人的灯笼,今日这些同门却对她举刀相向。
她终于想明白了什么。
两步闯开已被季长桥搅散的弧圈,周梨疾步要朝屋里去。
云姐和老夏却根本不放过她,刀锋凌空从屋檐上方落下,直朝两板雕花的门扇上劈,像野狼的利爪撕开一瓣瓣梨花。
这显然是来要她命的。
周梨脚尖一跳,折腰躲过这刀,眼看刚刚用刀背打向云姐的男人趁空隙就要往她脖子上砍,她赶忙将摘月刀刃一偏,摊开右掌大喊一声:
“且慢!”
摘月刀已不动声息架在了陈崔脖子上。
明亮的锋刃在周梨脖颈前一寸停下,周梨手中一颤,反将陈崔脖子逼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所有声音都停了下来,陈崔顺着脖子上的刀光向身侧的女孩看去,脸上神色晦暗不清。
他是借那只鸽子把周梨喊来,也是借自己的名头布下今日这片天罗地网。他料定周梨不会在翠玉山庄里弃自己而去,才吩咐人手不必太多,只挑几个胆大的就好。
但他实在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永远跟着自己身后的女孩,今日会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凉意沿着刀刃朝他的胸口里流,周梨见到了血迹,居然还没有挪开摘月。
他认识这把刀,还是他送给周青艾的。
“让你的人都退了!”周梨冲着面前提刀的黑鱼说。
凹陷的眉眼中微光一闪,向陈崔望去。
陈崔眼皮缓缓一垂,黑鱼抬手,剩下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好像根本没有来过。
“你的刀给石头。”周梨仍不肯放手。
蒙面的男人顿了顿,将手中长刀向季长桥丢去。
“你又欠我一次。”周梨向黑鱼说,一掌劈在陈崔脖颈上,尚未等他逼近刀刃的血痕凝结,脖子就歪倒在轮椅上。
这时她才把长刀折回手中,用袖口擦了擦血迹。
黑鱼摘下脸上墨巾,沉默片刻,才问:
“你怎么知道是我?”
“叮叮说你跑起来是同手同脚的。”周梨松了一口气,向陈当当白了一眼。
似乎很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陈当当一时怔在原地,不知是害怕自己离开露怯的同手同脚,还是又想起来过去那些睡不着而梦见叮叮的夜晚。
瞬息的时间,季长桥却用手中刀柄砸向了周梨的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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