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长安

　　终是沉默的太久，苏烨霖忍不住出声。
　　“何老，敢问情况如何？”

　　何老皱起的眉头不曾松开，他看了一眼允微，摇着头喃喃：“怎会如此……”

　　苏烨霖被他说的心揪了起来，“何老，这是什么意思？”
　　同样紧紧盯着何老的还有允微。
　　她没料到，何老竟然察觉了她体内的异样。

　　何老收回了手，眼神中仍旧带着不确定。
　　“大小姐，你这脉……”
　　他还不曾说到一半，便被允微止住。
　　“有劳何老，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您给我开一副温养的方子即可。”

　　“阿音？”
　　苏烨霖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允微的隐瞒。

　　何老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大小姐放心，老夫会好好斟酌的。”
　　至于这个病情，就不是他该说的了。

　　允微颔首。

　　何老留下了一张方子，苏烨霖命下人去煎药，吩咐完后，便留在了院子里，等着允微开口。

　　眼见自己瞒不过去，允微只得低叹一句：“以前我中过毒，伤了底子，长到如今，勉勉强强凑活着活，但不宜伤身。”
　　“中毒？！”
　　苏烨霖登时站了起来，眼中肃然，“我怎么不知道此事？可是她做的？”

　　他说的“她”，自然是贺婉。

　　允微却没立即回答他。
　　她垂着眸子，半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就连她自己都很难说清楚，什么时候中的毒。
　　师父也从不告诉她。

　　“但我觉得，应该不是她。”
　　允微沉默了片刻，继续道，“如果她下了毒，又何必将我杀掉呢？”

　　苏烨霖拢在袖口中的手紧握成拳。
　　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孩子太苦了。

　　她颠沛流离的那十三年，她受过的伤，她中过的毒。
　　若非今日偶然知晓，只怕她一辈子也不会说。

　　苏烨霖很难去形容自己的内心是什么感觉。
　　这是一个本该在他的庇护下安然成大的孩子。

　　许是苏烨霖的神情过于沉重，允微兀自笑了起来，语气随意，“苏大人，你这副表情好像我明天就会死一样，我应该还没那么脆弱，再说了，您心中不也清楚，今日这事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不论如何，她是一定要找到自己亲生母亲的，这于允微来说，是她活了这么多年的执念。
　　但贺婉不知道，苏烨霖也不愿相告，允微一个人查来查去，根本无从查起。
　　今日贺婉既然算计着她，那么她自然也不能白白浪费贺婉的一番苦心。

　　允微的话让苏烨霖长叹，“可我又如何能想到，你竟然如此不顾自己的安危！”

　　他接到信赶来时，现场早就混乱起来。
　　被围堵在中间的允微和贺婉，她们之间的对峙，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贺婉的初心的确可疑，但允微的后招也让贺婉无从辩起。
　　他也知道，今日若非贺婉挑事，允微也不会用这么狠的方式回报。

　　“苏大人，你很清楚我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我着人给你送信，也是为了让贺婉听话。”
　　贺婉很在意苏府主母的身份，就像她在意苏华楚是否为嫡女一般。
　　苏烨霖一来，贺婉就不敢再造次。

　　“但我也的确将计就计，算计了贺婉。”

　　苏烨霖捏了捏眉心，“你我都清楚此事是谁挑起，不必说这些话来激我。”

　　谁料允微听言，反倒笑了一声，“苏大人，直至今日，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关于我的身世吗？”
　　她的眸光深处隐隐透露出几分深意。
　　“我也不是你的女儿吧，苏大人。”

　　苏烨霖垂下手，平静与允微对视，“我做父亲，的确失职。”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允微立刻道，“苏大人，你不觉得从我回来之后，你的态度就很奇怪吗？”

　　自从知道允微是被贺婉害得在外漂泊，他非常愧疚，甚至每次见到允微都是自责和不计得失的帮助她。
　　即使是今天，也不曾对允微说过一字重话。

　　这不是一个父亲对待女儿的态度。

　　或者说，这已经超出了苏烨霖的准则。

　　他对待允微，像是即便她犯下多大的错误，都不会惩罚她，不会指责她。

　　“苏大人，若是……”允微顿了顿，眼中划过些许落寞，“若是阿楚做出这样的事，您肯定不会只这般心平气和的说话。”
　　她很早就察觉到了苏烨霖对她的不同。
　　只是今日，她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苏烨霖哑言。
　　他沉默地回想与允微相处的片段，的确，如她所言。
　　他的愧疚，弥补，自责，总会在与她交流时体现。
　　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面对这个因他之过流离失所的孩子。
　　他不敢指责，也不配指责她。

　　如今允微挑明了此间关系，苏烨霖竟感觉像是松了一口气。
　　他与她之间不必再隔着一层虚假的关系，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展露自己的歉疚与关怀。

　　“你猜的不错，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苏烨霖迟迟不开口，允微原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他竟然承认了。

　　苏烨霖注视着允微，眼中光影闪烁着，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我与你父亲相识于二十年前，他是个……”他顿了顿，想不出个词语来形容，“很特别的人。”

　　余光中，允微的神色认真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触及到有关于父母的答案。

　　“当时的我还不是丞相，只是五品御史，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各色各样的人，唯独你父亲，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
　　苏烨霖的思绪不禁飘远，想到二十年前的那场雨夜。

　　“我父亲……”允微轻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回忆被她的轻语打乱，苏烨霖垂眸默了默，道，“你父亲只希望，你能够平安健康的长大，当初他将你交给我时便说过，不让我告诉你。”
　　故友的嘱托他不能违背，更何况，允微的身份也不宜被人知晓。

　　“难道我竟连知道自己父母是谁的权力都没有吗？”
　　允微唇角划过一抹自嘲，“苏大人，我难道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身份？我的父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吗？”
　　“当然不是！”
　　苏烨霖立刻反驳，他面色纠结，却始终不言明一切，“你父亲是个很好的人，你不应该这般想他，至于你母亲，我不曾见过她。”

　　允微有片刻的怔愣，苏烨霖继续道：“我虽不能告诉你关于你父亲的身份，但，你的名字是他亲自取的。”

　　“他还……”
　　“老爷，二小姐来了。”
　　允微还想问什么，门外苏厚的声音传来。

　　苏烨霖闻言，收起了先前的怅然，“让她进来吧。”
　　今日他原本没打算带着苏华楚一起出门，可没想到苏华楚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直接在苏府门口堵着他，无奈，他便只能带着苏华楚一同出门。

　　“阿楚见过爹爹。”
　　苏华楚掀开了珠帘，响动的声音引来两人的注目。
　　她先是给苏烨霖行礼，见苏烨霖颔首，随即目光转向允微，“姐姐，你的伤还好吗？”
　　她从袖中拿出了一瓶膏药放至桌前，“这是玉容膏，据说祛疤的效果极好，姐姐的伤处记得抹一抹。”

　　见状，苏烨霖也不便多留，他道：“你们姐妹俩说会儿话，我先去书房处理公事了。”
　　今日贺婉闹这么大的动静，允微是肯定要留下来了，现如今只有苏烨霖知道允微的真实身份，故而当着苏华楚的面，他仍旧将允微当作苏府的大小姐。

　　“苏大……”
　　允微叫住他，可喊到一半，顿了顿，生涩的唤了一声，“父亲，不知跟在我身边的那两个孩子可还好？”

　　她既已知晓苏烨霖并非她的亲生父亲，心中反而松了口气。
　　苏烨霖为她做的够多了，说到底，苏烨霖并不欠她什么。
　　单论贺婉当年的谋害，苏烨霖也并不知情。

　　既然今日苏烨霖已经将他能告诉的都说明了，允微也自然会配合苏烨霖，将这个身份先瞒下来。
　　至少，她不会再让苏烨霖难堪。

　　听到允微唤的那一声父亲，苏烨霖久久都未回神，直至苏华楚忍不住出声道，“爹，您没事吧？”
　　“无事，”苏烨霖镇定地回答，随即回复允微，“放心，我已让管家将他们接回府中了，待他们收拾的差不多了，管家会将他们送回院子。”

　　喊了第一声，第二声父亲也不觉得别扭了，允微轻声道，“多谢父亲。”
　　苏烨霖背对着她们，逆光中的背影宽厚，他听到允微的话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好好养伤”，随即迈出了步子。

　　确认苏烨霖和苏厚都已走远，苏华楚起身，径直朝着允微跪了下来。
　　好在允微眼疾手快，将她拦住，“你做什么？”

　　“姐姐，我知道今日起因是在我娘，我只是想向你道歉，”苏华楚扶住允微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哀声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娘会这样做，姐姐，我不想这样的，我真的没有觉得是你抢了我的东西！我也从来没有恨过你，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与你为敌……”
　　说着说着，苏华楚眼角泛起了泪花，鼻头微红，她看见允微身上染血的衣裙，闷声道，“这么深的伤口一定很疼吧……”

　　“不疼。”
　　允微轻叹了一声，将她拉起来。
　　她知道如何对待贺婉，却有点拿不准该怎么与苏华楚相处。
　　有时候她也在想，若是没有当初的事，也许她和苏华楚会成为知根知底的姐妹。

　　“阿楚，”轻轻替苏华楚擦拭掉泪珠，允微看着她道，“今日的事，我并非完全的受害者。”

　　看着苏华楚怔愣的模样，允微凝声道，“你娘算计我的同时，我也算计了你娘，那个行凶的人的确不是你娘派来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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