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伞

　　钱雪片之死真相大白。后续与葵藿都交由高贯德他们了。正当裴雪慈要离开蒙家，钱姑姑却追了上来。老妇人收了气焰，窝囊姿态似鹌鹑，细声道：“我们娘子想见您一面，您看可否行个方便……”

　　她们先对裴雪慈喊打喊杀，而后又公然冤枉裴雪慈杀了她们夫人。料想此女定然不会再给她们好脸色，定然是离她们远远的，再也不往来相见。却不想，裴雪慈竟然答应了。

　　蒙颂朱卧在床首，她唤钱姑姑挪了杌子给裴雪慈坐下。

　　“我知道你是他的女儿。”蒙颂朱望着裴雪慈，露出讽刺的笑，“没想到你会生这样一幅容貌。”

　　他指的正是蒙敬。

　　裴雪慈静坐杌上，“我肯来，不是为了听这些。”

　　“我知道。”蒙颂朱勉力直起身子，真相将她的脊梁击断，“我阿娘，从未向靖州出手。靖州蒙族的人确实来过，但都是不满他从靖州搬空了财物，想方设法得从我阿娘这里分杯羹。可我阿娘根本无法掌控那些财物。府里，看似是阿娘掌握中馈，实际的话事人却是他的管家。葵藿绝非背叛阿娘，她一定是他一早就安插在阿娘身边的人。”

　　裴雪慈纤长的眉蹙起，她也不是为了这些事来。眼见她露出不耐烦，蒙颂朱心有计较，却也不敢再拖延下去，“那些财物里，阿娘只见过一个满是裂纹的碧玉镯子。”

　　裴雪慈终于抬起眼眸，睫羽上掀，别有一股戾气。

　　“那是女子佩戴的镯子。虽有裂纹，但玉质上乘。阿娘思来想去，应是靖州那位原配夫人之物。”

　　蒙颂朱原本还有些不信阿娘的话，但见裴雪慈凝重神情，才真正信了。她隐隐觉得，阿娘之死，也许也是因为这个镯子。

　　“镯子呢？”裴雪慈喉咙如开裂旱地，吐字极为艰难。

　　蒙颂朱有意探究内情，她故意语焉不详，“这个我便不清楚了，若是你想寻的物什正是此物，我可以帮你寻到。但是——”

　　裴雪慈观音面，冷酷起来，也显得严肃而不酷烈。她冷声如冰裂，“我劝你不要探究此物。”语气森然之极，“我阿娘当初因为此物命丧黄泉，我披星戴月地奔波千里，最终连阿娘的尸首都没能带回来。虽然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作为线索的裂纹镯子却没消失了。不出意外，它应该在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手中。”

　　“你想死，尽管藏着秘密不言吧。”

　　裴雪慈起身，凛然转身，徒留决绝的身影给蒙颂朱。哪怕她怜悯蒙颂朱如同自己一样的遭遇，但是她绝不会受蒙颂朱的胁迫。

　　“你站住！”蒙颂朱竟跌跌撞撞下了床榻，只是体力不支，没走出两步便扑在地上，冷意顺着膝盖的伤口流进血液，“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论你觉得我是在装可怜，抑或是摇尾乞怜，我都要问清楚这件事！”

　　裴雪慈驻足门前，半身光华，半身阴影。她觉得自己的心被分成两瓣，一瓣忍不住同情身后的少女，一瓣冷酷地提醒自己——她从未承诺过钱雪片，她不需要为了颂朱停留不前。

　　分明就要踏出门槛，裴雪慈却腿脚僵住。她压抑着地牢的那段记忆。那时候，她的绝望，就如身后之人。

　　钱雪片也如她母亲一样无辜吗？

　　蒙颂朱扶着杌子坐在地上，声音哀痛，“阿娘本可以远离玉京，但她却为了我留下。她寄希望于章家，再不济我身上也流着章家的血。可她终究是高估了血缘之亲。章家六年前送来一个男婴，既是蒙敬血脉，也是章家与他达成一致的结果。阿娘的身份，早已暴露。葵藿这枚毒牙早已深入阿娘的身体，指使她的人，我想也许是他，也许也有章家。”

　　她抿了抿唇，觉着身子愈发虚弱，“我是章家宿敌的血脉，即便因为种种原因得以活到今日，但在章家与蒙敬达成一致之时，我就注定没有未来。后宅太深了，深到我与阿娘此生此世都走不到头。”

　　裴雪慈捂住胸口，巨石在心，压得她喘不过气。

　　蒙颂朱眼神飘忽，声音虚浮如花絮，“阿娘出事，我预感大限将至。我与阿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去了，我岂能再活？”

　　裴雪慈如鲠在喉，难发一言，她明白了她的处境。

　　章孟两家，因权力二字，成为世仇。偏偏她又是两家的孩子，一个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的孩子。倘若孟家赢了，章家就要满门覆灭。倘若章家赢了，孟家就会覆灭……她在其间进退不得。若非钱雪片一力护持，早已殒命是非。钱雪片为母女两挣得一条生路，可章家与蒙敬终究都容不下她们，一拍即合，以一个男儿为盟约，联手毁灭这一对碍眼的母女。

　　裴雪慈能走到玉京，是因为舅父良心未泯，是因为她遇见彼时救了她的周照璧。她知道颂朱这十几年的安稳，全部都是命运不公的交易。

　　“你……不要做傻事。”裴雪慈不能再说什么。

　　蒙颂朱双手按住胸口，满脸热汗，痛苦已经入侵心脏，“我情愿自己还能做些傻事。起码，我能手刃了杀母仇人！起码，我能让章家为阿娘陪葬！可是——偏偏我被困在后院太久！我竟什么都不能做！”

　　“安义书社！”蒙颂朱似是下定决心，“这些年，我和阿娘只知道蒙敬回到玉京一定会去安义书社！那枚裂纹碧镯所关之事，如果很重大——”

　　她只觉得胸口剧痛，额头汗珠滚落唇间，她暗暗抿进口中，一边品尝着咸涩，一边道：“你一定要小心他，他最在乎从来都是他的仕途。如果他也如当年一样，疑心你不是他亲子，他一定会……你一定要多加小心。还有，长淮侯府……这些年他一直不得志，直到与章家结盟，大约都是因为长淮侯府。”

　　“你有那么多机会，一定要——”她本想说一定要杀了蒙敬，可是她望着裴雪慈背影，茕茕孑立，一身落寞。她突然说不出那句话，她突然明白也许裴雪慈要的从来不是大仇得报，她同自己一样，要的是那个呕心沥血抚育自己成人，为了自己的将来可以抛下一切的阿娘活过来。她不由得哽咽，轻声道：“一定要活下去，不要让你阿娘伤心……”

　　裴雪慈陡然一惊，她终于预感到身后少女将燃烧殆尽的命烛。钱雪片是那么疼爱她，是那么期望她长成亭亭玉立少女，甚至还期望她这一生富贵平安。为了这个女孩，钱雪片放弃了自由的人生，永远与所爱的孟典文守着咫尺路途不相见，明知孟典文耗尽余生在等她一支签文的时间，她也绝不相见。这一切都是为了身后这个少女，但是她付尽所有，换来的还是寂灭的命烛。

　　钱雪片在黄泉路上见到她的身影，见她追逐而来，该是何等心情呢？

　　钱姑姑亲自送裴雪慈出府，如今府里变了天，她不敢轻信任何人，只能战战兢兢守在蒙颂朱身边。

　　“裴娘子，我们小娘子先前口不择言，但也是因为夫人过世。其实，夫人猝然离世，小娘子已经发作多人，并非是针对娘子。”钱姑姑企图缓解与裴雪慈的不愉快，想着给小娘子多交个朋友。

　　裴雪慈望向钱姑姑，看着眼前忠诚不二的钱姑姑，她从这个老妇人脸上看出希望。显而易见，钱姑姑还不知道颂朱已经没有未来了。她想到飞鸿，身后飞鸿正向她奔来。她缓缓开口，“钱姑姑，以后若是有难处，就去仁心馆吧。”

　　钱姑姑大喜，喜笑颜开，以为替小娘子博得一段善缘。当即道：“裴娘子真是好气度，我在玉京这样久，还从未见过像娘子这样的人物！”她想到传闻，有意恭维奉承，“娘子如天气度，将来定是要做王妃或世子夫人的！”

　　裴雪慈没有接话，只是轻笑。迎上飞鸿，她要回到自己的世界里。蒙颂朱，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裴雪慈想，当命运降临时，哪怕她真的是观音，对于蒙颂朱的人生，她依旧满是无力。

　　也许，随着裂纹碧环下落明了，她的命运也会如颂朱一样无可奈何，只能于憾恨中静待花落。

　　裴雪慈坐在车马中，静静闭上眼。她预想着自己将来的命运，却怎么也无法继续悲伤。蒙颂朱被圈养在深宅，折断羽翼，只能活在母体庇护之下。但是，她是裴雪慈，是从恒州地牢，纵鬼火焚牢得以逃出，只能撑着桐油布伞活在艳阳下的厉鬼。

　　“娘子在想什么？竟这样出神。”飞鸿见她闭目久矣，不由得问。

　　裴雪慈干枯的唇抿了抿，觉着柔润一些，才道：“也许我会忘记千辛万苦得寻到母亲尸身，也许我会忘记地牢百日囚刑，也许我会忘记是我亲手将母亲的尸身变为开辟生路的鬼火，也许我会忘记是他救我回到祁州……也许我还会忘记很多很多事，但是我也会记起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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