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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文华殿外,云宓隐于回廊上的一根朱红廊柱后,时不时探出头往殿门口看一眼。
等了大致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见到殿门处几位为圣上讲经筵的讲读官随着一身明黄龙袍的明昭帝一起走了出来。
随行的官员里,云宓一眼看见了一行人里个头最高、也是最年轻的周砥。
他走在徐首辅身后,似乎与徐首辅及圣上一起讨论着什么,时不时身体前倾低头跟圣上与徐首辅说话,神情专注,目不斜视,丝毫没有注意到廊柱后的云宓。
云宓不敢开口唤他,眼看着他缓缓走下了回廊的台阶,目送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她今日来找他,本是想跟他表达内心的歉意。要不是为了救她,他也不会被人说得如此不堪,尤其还连累了他的几位父辈。
可他今日跟圣上及几位同僚在一起,显然是不方便见她,只能另找机会了。
她正准备回值房,那已行出数步远的青年却忽然回过头来,视线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云宓一怔,正想予以回应,那人却又转过了脸,随着同伴远去。
云宓心里嘀咕,他到底是看见她了还是没看见?
回到值房,她强行将那些纷乱杂事抛出脑海,开始与阮永一起研习乐谱。
待到暮鼓声响,她下值后走出东安门,一眼便瞧见立于城墙下一身鹭鸶青袍的周砥。
她现在断定文华殿门口,他确是看见自己了,想是知道她有事找,故在此等候。
她朝他走过去,那边的周砥也迎过来。
云宓在离他数步开外停住了,周砥便也没再往前,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看着面前几日不见的云宓,先开了口:
“找我可是有事?”
先前在文华殿门口其实他一早就注意到了她,只当时圣上与徐首辅正与自己说话,他不便分神。直到停止了谈话,他方回头看她,以示回应。
云宓低着头满脸愧色,“都是因为我,才害你及三位前辈清名受损。对不起。”
” 周砥神色未变,只淡淡道:
“些微闲言碎语,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她不知说什么好。是否除了对他说一句无济于事的“对不起”,她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为他证其清白,也不能给予他任何实质性的补偿。
她低着头无颜面对他,轻咬着下嘴唇,一副委屈内疚又无助的神态。
周砥上前两步,一下拉近了与她的距离。云宓看着那双靠近自己的精美男靴,蓦地抬头,他的脸近在咫尺。
她本能地后退一步,接着又低下头去。
周砥驻立原地,注视她良久方说道:
“你不必有心理负担。救你之前我就已想到会有今日。我若在意那些,就不会闯入沁园。至于三位父辈,我已跟父亲及两位叔父请过罪,父亲与两位叔父都是豁达之人,清者自清,也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
听他这番话,云宓不由抬眸看向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她稍顿了顿,问道:
“你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周砥直视着少女的眼睛,语气依然清淡:
“前世,你为何对我这样好,这一世,我亦如是。”
前世,她爱他。
今生,他爱她。
他不需要她的回报,甚至不求她的回应。
他只做他想做的,要做的,便是了。
云宓神情瞬间凝固住。
好端端的,他提什么前世?
那些心酸与苦楚,顿时一股脑涌上脑海。
她偏开脸不再看他,“你不是喜欢林姑娘吗?”
这是自察觉他的心意以来,一直想问的问题。或者说,是想为前世的自己,寻求一个答案。
“我与林姑娘,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不过是外人的误解。”
“你说谎。”云宓眼角忽然泛红,忍着鼻间的酸胀,“我死的那天,你不是还陪她赏梅?”
“我并没有。”
周砥不知道她何以会这样以为?前世他虽对她缺少温情,可怎么说他也是有妻室之人,又怎会再与其他女子暧昧不清!
他不由仔细回忆那天之事,突然忆起那日,小四与林家姑娘也正相约出门赏梅,便碰巧一起出的门,莫不是她因此而误会了?
“我那日是赴恩师的约。”他解释,“只是正好与小四跟林姑娘同时出门。那日因与恩师有要事相谈,回来得晚了……”
等他去到蒹葭院,她已是弥留之状。
她那日对他说了什么,可她的声音太过微弱,他没听清。
想到前世对她的亏欠,以及她此时眼里泛出的泪光,周砥的心一下锥痛起来,他禁不住再向前一步,伸手想为她拭泪,云宓却再一次退开。
原来,前世他对自己的冷淡,跟他是否有其他心上人无关,他只是纯粹地不爱她而已。
她竟是这么不招他喜欢!
前世他那么不喜欢自己,那这一世的自己,怎么就入了他的眼呢?
她吸了吸鼻子,抬手将那些不合时宜的眼泪揩了去,“都过去了。如今再说这些,已毫无意义。”她朝他挤出一丝笑容,“多谢你这一世为我做的一切。”
语气里是疏离的客气,说完便转身离去。
她本是要对他表达歉意的,最后却徒留他落寞地立于城墙下,于渐沉的暮光里显得愈发孤清。
周砥目送着她远去,直到她的车驾凝成一个看不见的墨点,融进皇城根下的深重阴影里。
前世那场未曾听清的诀别,与今生她决绝的转身,如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堵压于胸腔内,那份无从诉说的歉意,在寂静中无声蔓延。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周砥被祖母旬宁郡主唤至跟前,老夫人看着一如既往面若平湖的孙儿,开口问道:
“外头的流言你应该也听说了吧?”
周砥朝祖母恭敬一揖,“孙儿不孝,连累了家里人,让祖母忧心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母亲都跟我说过了,倒也不能怪你。我们周家的男儿个个行得正坐得端,区区流言,何足挂齿。”老夫人语气平缓,无丝毫责备之意,“以你之聪明,定然早就想到会有今日的困扰。可你还是无视礼教、无视你个人甚至家族清誉去做了。你告诉祖母,你是不是真的喜欢那姑娘?”
“祖母……”青年低下头,强压着内心的翻涌,“孙儿……确喜欢她。”
老夫人微叹一声,“你不是轻易动心之人。你既喜欢她,祖母相信她身上必有值得你喜欢的地方。需不需要祖母豁出这张老脸,亲自去一趟云家,为你求亲?”
那姑娘虽之前拒绝过麟奴,可两人之前一起出去采风,朝夕相处半年之久,又有这次麟奴救她于危难的恩情,说不定那姑娘的心意会有所改变也难说。不管怎样,总得努力一把,如此才不会留遗憾。
周砥蓦地抬眼看向祖母,但很快眼里的光又黯淡下去,“祖母,她……已有彼此相知之人。”
刚才的东安门外,他一再试探,她步步退却,最后她的绝然离开,已表明了她的态度。他如何还能强求?!
老夫人听完他的话,无奈叹息:
“既有相知之人,那便不好办了。拆人姻缘,夺人所爱,不是我们周家人能干的事。”
难怪当初那姑娘不愿嫁麟奴,原来是心有所属。
她瞧着孙儿脸上少有的黯然失落,只能安慰道:
“她既心不在你身上,即使你能设法娶了来,你们的婚姻也必不会美满。与其彼此痛苦,倒不如选择放下她,祝福她。孩子,你能明白祖母的意思吗?”
周砥垂下脸再次朝祖母一揖,“孙儿明白。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既明白,那就要懂得往前看。男子汉大丈夫,成家立业,是为一生最重要的责任。既与她无缘,你也只能另觅佳缘,成家传嗣。祖母知道此时跟你说这些,你或许会难以接受,但既然把你叫到跟前来了,索性就一次性跟你说明白。芳若一直心悦于你,林家也一直有与周家结亲的意向,你意下如何?”
“祖母,”周砥稍抬了抬脸,眸底浮上一丝漠然,“孙儿与林家姑娘没有可能。”
面对周砥绝然的态度,老夫人有一瞬间的静默。
以往他虽没表现出对芳若的好感,但对于常夫人母女别有深意的示好,他也没有过明确的抵触。今日竟是拒绝得这么干脆。
老夫人看着孙儿疑惑问道:
“你是因为心系云家姑娘,所以一时接受不了别的姑娘,还是单单对芳若有什么偏见?”
听祖母这么一问,周砥不由想起那日在沁园的石山前撞见林芳若的情景,后来又一问周宁,推断出林芳若显然目睹了云宓被岳霖欺辱的全过程。
可他能就此怪她吗?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她与云宓非亲非故,袖手旁观也属正常。
可相较于既有小爱也有大义的云宓,为人品性已是高下立判。
得以见过明月的光辉,沟渠荧光又如何还能入眼?!
周砥对林芳若的印象虽大有减损,但也不会在长辈面前论一个姑娘的是非,只道:
“孙儿与林姑娘性情不合。无关其它。”
老夫人一听便也明白了,这是纯粹地看不上芳若。
“既如此,回头我便跟你母亲说说,日后跟常夫人母女便将话挑明了。也省得耽误人家姑娘。你不在家的这半年,她们母女俩往府中来得勤,我们也都知道她们‘醉翁之意不在酒’。”
“让祖母和母亲费心了。”周砥再次朝老夫人一揖。
老夫人接着道:
“既不喜欢芳若,改日我便和你母亲为你相看别的姑娘,你意下如何啊?”
“祖母,”周砥稍有迟疑,“请给孙儿一些时间。”
明知与她之间无望,也不知自己在盲目守候什么。
老夫人稍想了想,道:
“也罢。近来你正处于风口浪尖,于亲事也不利。那就等事情过去了再议吧。还有就是,我听闻圣上已褫夺了高夫人的诰命,高国丈与岳侍郎也遭到圣上严斥。圣上虽是因为岳昂请辞之事迁怒于他们二人,但说到底跟你也脱不了干系,难保高、岳两家不会怀恨于你。日后于官场,切记要谨言慎行,多加防范。”
“孙儿知晓了。孙儿多谢祖母教导。”
老夫人最后的提醒,周砥自然也想到了。只他别无选择。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奔向沁园,奔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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