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孟思到了安云站就看到几个人等在那里，那些人表情不比孟思更好，即使顾家栋本人还没有打电话，但是顾岳麟是谁的孩子这事情从来也不是秘密，出事之后对方一旦查询到其紧张程度可想而知。对方走过来的时候脸上发白，全然是歉意与讨好的笑容：“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这是，顾博士的夫人是吗？我是，我是涉县副县长，鄙姓金。这事情真的是不好意思……”
　　孟思没有什么和他客套的心思，只是瞥了一眼那个满脸惶恐笑意的中年男人：“……先去地方吧，先让我去看看……”
　　“那边还有安全隐患，山崖本来因为冬天就经历了几个月的干旱，这场雨来得太快，一下子就引发了山体滑坡。哎呀现在过去不好啊……”那个人大概是看见了孟思面色不虞，擦了擦脸上的冷汗。
　　孟思眼光晦暗，瞟了一眼那个男人：“我去会影响救援吗？”
　　“哎呀，不是，不会，但是危险啊。”
　　“没事，我站远一点看着，不打扰你们。”孟思说着就要走，那个人一看就给拦住了，“哎哟，这样吧这样吧，顾夫人，坐我们的车过去吧。”
　　孟思虽然心里凌乱，但是大概也意识到这次山体滑坡可能与当地没有及时治理生态隐患相关，不过眼下她倒是没有精力和对方纠结，只是暗暗记住了，无论结果如何总要最后追查这个事情。
　　眼下已经到了晚上，雨势小了不少，车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忐忑着，连司机也紧张自己的工作，远远到了出事的地方，就看到星星点点的光亮在暗中一闪一灭，别说孟思，连金副县长也没反应过来，那大约大部分都是手电的光亮，大约有不下于几百处，人声鼎沸到仿佛是白天一样，金副县长着急起来，拍了拍副驾驶的秘书：“这是干什么呀这是干什么啊？闹什么呀？”
　　孟思手抓着前座也是一脸茫然，就听到越靠近嘈杂声音越大：“那边再找一找！泥巴塘那边再找一圈。”
　　“绳子，绳子给我！”
　　孟思从车上跑下来，跑到人群前面，金副县长跟在她后面伞也来不及打，“这是干什么啊干什么啊！闹什么啊，不要打扰救援啊！”
　　忽然一个穿着雨衣的人从人群里提着箱式手电筒跑过来，摘下雨衣帽子甩了甩头上的水：“孟老师，哎呀孟老师。”
　　孟思茫然地抓住对方，表情又惊又喜：“香姐？”
　　“我和你大哥找了村委书记，加上我娘家，就是隔壁的巴子河村上，我们找了两三百号人，今天肯定要把顾老师找到！”李家香一边说一边用力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孟老师你别急，那个车被挖出来了，里面没人，顾老师应该是从车上跳下来了。他肯定是往低处的浅滩林子里躲去了，这边山没完全塌，底下走个几十米都没土了。”
　　孟思一听眼泪就下来了：“车找到了？”
　　“找到哩！”李家香拽着孟思就去看，那辆车还有大半埋在泥土山石里面，驾驶门半开着，“我表弟带着四五个人挖了俩小时发现的，顾老师肯定是为了躲这个石头摔到底下去了，大概一个小时之前你大哥看了这个情况才开始组织大家往底下找。”
　　李家香看着孟思站在雨里表情恍恍惚惚的样子，把她一把抱住了：“不要急哎闺女，不要急，有希望哩！只要没被埋在里面就有希望哩！”
　　孟思看着这一侧还在滚落碎石的山壁，比想象中小了不少的塌方现场，咬着嘴唇点点头。肩膀压抑地抖动着，目光追随着那些人：“谢谢，谢谢你们，香姐。”
　　“谈什么谢谢啊，这孩子！”李家香给孟思拍了拍心口，带着她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顺顺气：“你没看不起我们，这么努力地帮我们的孩子，我们也帮不上你们什么，这都是应该的。不要说什么谢不谢的，你要是真的要谢谢，就等着顾老师好了，多回来看看我们，多给我们这边孩子上几次课，让他们能考上大学，我们在家里给你们说阿弥陀佛都来不及哩。”
　　李家香看着孟思压抑着情绪勉强对她笑着点点头，有点感慨又有点怜爱地摸着她湿透的头发：“你们城里人啊……就是想得太多，你这孩子总是心里有事，香姐知道你现在心里乱，不用跟我们笑，都理解。我再去那边带着人看看啊，这底下几个小时高低也就跑个几百米，今天大家都别睡了，一定让你见到顾老师。”
　　李家香用力拍了一下孟思肩膀，看着她破涕为笑才稍稍放心一些，戴上帽子又吆喝人去另一个方向走一走找一找。
　　·
　　现场很是忙碌，没有人有时间真的顾及孟思，所有人都是为了找到顾岳麟，孟思知道这一点，努力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张望着左右的人群，到后面就看着充电的手提式手电筒，充满了电就抱到前面随便递给谁。
　　时间就这么到了凌晨，有些人回来坐着休息，也有些人休息好了又一次准备出发，李家香匆忙回来一趟，带着两个大姐在一旁煮开水，回来的人三三两两抱着水杯蹲在路边。
　　有几个人蹲在树荫下抽烟，一根烟下去又提着手电吆喝人往林子里走。
　　大约到了三点，雨几乎停下来了，忽然从西南面林子里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找到了！找到哩！担架呢？担架在哪里！”
　　所有人几乎都松了一口气，孟思猛然站起来，忽然又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努力吸了两口气，在空气里再一次寻找那个声音，生怕那只是幻听。西南面那晃动着灯光的丛林里浅白的灯束剧烈地摇晃着招摇，在诸多嘈杂的声音中，叫喊声、树木被踩踏的声音、充电机发出的嗡嗡声、雨鞋踩在泥里发出的闷响，甚至是孟思自己的呼吸声，在那些声音一起喧哗了起来之后，一个微弱的声音再一次从西南角传来：“找到了！担架！”
　　孟思这才用力抽了一口气，手撑在地上用力跌撞着爬起来，趴在栏杆上看着救援人员顺着泥泞的滑坡抬着担架往底下去。李家香挤开人拿着热毛巾凑到孟思边上，拉着她的脸给她搓了搓耳朵：“不要着急了不要着急了，找到了已经。”她刚刚在底下听了下情况，差点把雨鞋踩掉了赶快爬上来跟孟思说情况，“还好还好，看到的人说还有意识。”
　　孟思接过毛巾，攥在手里也不擦脸，就探头去看底下的状况，李家香看着她的样子有点魔怔，又好笑又心疼地给她用力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抬上来还要一会呢。你先歇歇，先擦把脸，哎哟哭得跟个小花猫一样。”
　　孟思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自己拿着毛巾用力擦了擦脸，转头又去看底下的情况，李成才沿着泥地滑到底下，一边喊一边拨开树丛，过了一会李家香手机响了，她擦了擦水渍，接起来：“喂！”
　　“没事唉！没事！我看到顾老师了！”李成才的声音传过来，大概是下面断断续续的，他的声音也是时而大时而小。
　　李家香彻底松了一口气，搂着一旁的孟思：“哎，哎那你们慢点慢慢地上来。”挂断之后，她抱着孟思肩膀拍拍她，“好了好了，你大哥他看到人了，没得事没得事。”
　　孟思咧开嘴，感觉腿上又软又僵硬，想要说什么却只是点点头，表情又像哭又像笑地拿湿漉漉的袖子擦擦眼睛。
　　过了没一会，嘈杂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橘黄色的担架被抬出来了。孟思捏着围栏紧紧地盯着，大约好一会，前面人把土踩实在了，后面担架也就被架出来了。孟思也跑过去，饶是庆幸于顾岳麟生命无恙，孟思还是被他狼狈凄惨的模样吓得退了半步，然后又努力挤上去，就感觉自己的手被攥住了。
　　顾岳麟躺在担架上，眼睛疲倦地半闭着，半个身体都是淤泥和苔藓，他用力咳嗽，朝旁边吐出一口带着泥的水，又望向孟思，小幅度地提了一下嘴角，只能用口型喊了一句“孟老师”。
　　孟思的眼泪一下就掉出来了，只能用袖子擦着脸，一边跟在旁边一边往里抽气。
　　救护车声音逐渐靠近了，孟思擦着眼泪一边喊我是家属，一边跟在后面上了车，等到两人都上了车，孟思眼眶红红地盯着顾岳麟看了很久，一旁医生开始做一些检查，她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有听到，只是在一侧坐着，下意识蜷缩身体以防自己打扰对顾岳麟的检查，
　　顾岳麟看起来极为疲倦，看着孟思一会就要阖上眼休息很久，然后才能再睁开努力看看她，万幸顾岳麟身上并没有什么大的伤口，大概最严重的反而是低温症，嘴唇有些发紫，孟思轻轻去碰他的手心，只有最里面那一块烫得有些吓人，手指冻得没有知觉地痉挛。
　　本来已经有千般万般话想要说，到了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孟思擦擦眼角，忽然低头拿出手机：“我要给你爸爸妈妈去个电话，他们快急疯了。”
　　电话还没播出去，忽然一个凉凉的东西贴着孟思的手背。
　　顾岳麟手还没能抬起来，小拇指轻轻勾了勾孟思的手腕处，等到看到孟思看着自己的时候张张嘴，声音却细弱得几乎听不见，孟思只能凑近了一些：“怎么了？”
　　但是她还是没听清楚顾岳麟要说什么，那冷冰冰的呼吸轻轻打在她的脸颊上，微弱的气息伴随着绵弱的呼吸就这样像是风力的飞絮一样停在孟思的鼻尖。孟思眼睛红红地转过去看顾岳麟，顾岳麟只能锁着眉头，像是笑又像是疲倦地勾一下嘴角。孟思一下懂了大半，扯了扯自己的脸颊，用力挤出一个笑：“我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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