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的花

　　黎语不太记得她是怎么下山的。

　　她只记得回家后，她在书桌前坐了很久，数学作业的最后一道函数题，她解了快半小时才做出来。这场雨也下了很久，一直到凌晨三点半才停下。

　　第二天早上怎么都睁不开眼睛，差点就迟到了。

　　没有温言在的班级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大家还是和平常一样交作业、早读、上课。

　　只是在上午第一节课下课后，有一个身着正装的男人过来把温言的东西都清空了，同学们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等男人离开了才互相八卦了几句，还有几个同学好奇地看向黎语。

　　但没来得及开口，他们就被何江月恶狠狠的眼神击退了。

　　何江月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但一个字都没多说，全心全意埋头刷题。在她的影响下，黎语暂时也不愿意再去想温言的事，拿出昨天写过的物理小测订正错题。

　　不过订正完，她还是忍不住偷偷给温言发信息，【你出发了吗？】

　　温言：【快了，刚上飞机。】
　　黎语：【我还没有坐过飞机诶！】

　　温言当然也是第一次坐飞机，给黎语拍了几张照片，正全部勾选发出去，江庭礼问：“拍照给那个黎语看？”

　　温言没有回答，他感觉到了江庭礼淡淡的不悦。

　　但江庭礼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关机，要起飞了。”

　　又是命令式的语气，温言已经有些听习惯了，看时间也确实要起飞了，就先和黎语说了一声才打开飞行模式。

　　他警惕地想，江庭礼或许还会针对黎语再说什么。

　　但事实上，江庭礼什么都没说，他们之前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一直到抵达北城，司机将他们送回了春来山老宅。

　　和昨天一样，江庭礼一进门就去了书房，再过不久又出了门，从头到尾只交代过他一句。

　　“今天就在家里待着，明天送你去北城国际外校报道。”

　　除了听从，温言没有其他任何选择。

　　但好在，江庭礼确实没有过分干涉他的私人生活，顶多是安排了人整天看着他。但这不影响他继续和黎语联系，他知道黎语这次期末发挥不太好，不过最后的成绩不算太糟，还是年级第五。

　　反而是温言此前从来没接触过北城的卷子，极其不适应北城国际外校的节奏，期末排名在年级第一百零一。

　　江庭礼看了也没表态，只要求他在学校和同龄的富家子弟们多来往。

　　温言没应声，一个人又回了房间，想的是最近刚在妈妈房间里，梳妆台最下面一层抽屉里发现的字条。

　　他才知道她和江庭礼没有结婚。

　　他们之所以在一起，只是因为一个攀附权势，一个贪图美色。

　　这样看，他们恐怕是天生一对。可偏偏男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女人却开始幻想爱情，生命中只有彼此的那种爱情。

　　江庭礼当然没有这种东西。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得到，在孕晚期的激素作用和患得患失的情绪中逐渐崩溃，决定逃跑，以为只要把孩子丢了，就能抹去这一段错误。但结果是她不仅失去了孩子，也没能逃走，最后在日复一日的悔恨中走向枯萎。

　　温言在这张字条上，看不出她的悔恨究竟源于何处。
　　总之他不在乎，也没有时间在乎。

　　他开始在江庭礼秘书的安排下，学习各种礼仪和技能，也跟随着江庭礼开始出入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各种宴会、酒会。

　　听着身边的人一再向外人介绍，他是江言，是江庭礼唯一的儿子。

　　他不喜欢这个新名字。

　　他没有办法直接提出抗议，却有自己排解的方式，比如偶尔会在有人叫他江言的时候假装没听到，又或者私下和一些主动和他打交道的富家子弟强调，他以前叫温言。

　　江庭礼自然对此不满，想要着手斩断他与南海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所以通过那些安排在温言身边的人，了解了他的一举一动，最后把目光放在了那个曾经对他出言不逊的女生身上。

　　黎语是在中午饭后接到江庭礼电话的。

　　这时她还在操场上，刚给温言发了几张小狸花们吃猫粮的照片，看到陌生的电话号码挂断了两遍，然后在第三遍准备挂断的时候，注意到电话的IP属地是北城，终于选择了接通。

　　可听到话筒里熟悉的声音，她情愿没有接通。

　　她低眸考虑着现在挂断，把这个号码拉黑的可能性，但她也知道有些人有些事就是躲不过去的，只能硬着头皮问：“找我干什么？”

　　语气不太好，可这已经是她能表达抗拒的唯一途径了。

　　电话那头的人口吻轻蔑，要求：“我要你主动断掉和江言的联系。”

　　“我凭什么听你的？”
　　“你家是开花店的？”

　　黎语听出来他是什么意思了，紧紧捏着手机，“你还想威胁我。”

　　江庭礼没有否认，说：“既然你明白我的意思，那我就不多说了。我可以给你一天的时间慢慢考虑，希望明天这个时候，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电话在这里挂断。

　　黎语很想自欺欺人，假装没有没有接到这个电话，这样就不用在两难之间做出选择。

　　但当天傍晚回到家，她就看到郑玉京坐在柜台后皱着眉头地算账。

　　被强制抛在脑后的问题又回到眼前，她像惊弓之鸟一样警惕起来，按捺住疯狂乱跳的心脏，问郑玉京怎么回事，郑玉京也没隐瞒，“常合作的那家进货商说不进花了，另外几家又在涨价，天知道突然来这出是怎么回事。”

　　郑玉京不想给黎语灌输这些不该她承担的压力，又说：“价格这些东西起起伏伏的很正常，不是什么大事。你上去写作业吧，我一会儿就去做饭了。”

　　黎语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点了下头就拖着沉重的步伐上了楼。

　　太巧了。

　　她都不知道这到底真的是巧合，还是江庭礼的威胁。

　　她蜷坐在书桌前，点开温言的聊天框，又很快退出来，不禁在想那天晚上温言答应江庭礼，决定跟他走的时候，也会和她现在一样的心情吗？

　　紧张、害怕。
　　但一点也不敢赌那万分之一的幸运。

　　她想，花店是郑玉京十几年的心血，郑玉京不能没有这家花店。

　　最后连一天的时间都没有用到，她当晚就找到了给她打电话的那个陌生号码，发了一条短信——
　　【我答应你。】

　　她不敢犹豫，一句话都没和温言说，当即把他拉黑了，还换了张新的电话卡。

　　后来，在何江月问她，要不要帮忙把新号码告诉温言的时候，她也摇头，害怕被江庭礼发现又会引发新的问题。

　　反正温言在北城会享受到更好的资源，反正江庭礼没有说谎，福利院收到了很大一笔资助款，温奶奶已经被接到北城治病，花店进货商的问题也很快就解决了。

　　一切都很好。

　　只是她一点也不敢想象，温言被拉黑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不想温言生她的气，但更不想温言理解她。

　　深夜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上岸，她一个人坐在海边礁石上，遥望着远方的蓝白灯塔，鼻子酸酸的很有想哭的冲动，却又发现她的眼泪已经在眼里干涸了。

　　原来，真正的离开是没有告别的。

　　她好像听到心里在下一场小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多年。

　　而现在，再次面对这个几乎改变了一切的人，黎语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再被她紧紧握住，没有让江庭礼看见。

　　她努力心平气和地笑，礼貌地问：“花店已经要打烊了，江董有什么需要吗？”

　　江庭礼打量着花店的陈设，问：“你和温言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有什么事吗？”

　　黎语抿着唇，做出一副拒绝回答其他任何问题的姿态，江庭礼也就直接说了，“你以前答应过，和温言断掉联系。”

　　“那是以前，那时候我已经做到了。”

　　黎语拳头攥得很紧很紧，像她过去想象了很多次那样，坚定地说：“如果你又想威胁人的话，那么我不同意。”

　　江庭礼意外地扬了扬眉，随手抽了枝茉莉出来，“这些花很漂亮，不觉得毁了可惜？”

　　“不可惜，因为它们不会被毁。”

　　黎语鼓足勇气把花夺回来，小心放回花桶里，“我再重复一遍，我不同意。如果你觉得逼我关店就可以让我后悔，让我妥协的话，那你大可以试一试。”

　　就在此时此刻，她忽然想得很清楚。

　　即便江庭礼真的故技重施，她也有把握尽快处理好问题。她手里握着各项国际花艺大赛的奖项，她不是普普通通的花艺师，也不是只靠着这一家花店生活，就算江庭礼的手伸得再远，难道还能伸到国外去？

　　温言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江庭礼这样打压她。

　　她要相信温言，更要相信自己。

　　江庭礼对十年前的她印象不深，但也能感受到，比起十年前会被轻易任人揉捏的小女孩，她的态度变得强硬了不少。

　　但他还是没放在心上，又问：“你们是什么时候重新联系上的。”

　　“江董不知道吗？”

　　没等黎语说话，温言忽然推开门，慢条斯理地收起雨伞，反问：“在我身边安排了那么多人，怎么还对我的近况一无所知？蔡舒悦，刘洋，陈涛，Kevin……他们没有和你汇报过？”

　　这些都是江庭礼前些年安插在他身边的人。

　　为了让温言忌惮，江庭礼没有对他刻意隐瞒过，但也没有点名道姓地说出是哪些人，现在被他这样连名带姓说出来，很难保证这些人的心是不是已经偏向温言了。

　　他感觉到，那些本来被他紧握在手中的东西，在不知不觉间流失了。

　　但他不能将这些担忧表露出来，直视温言的瞳孔，“每天要处理的事那么多，难道在你身上发生的每一件琐事，我都要知道？”

　　温言站到黎语身前，握住她紧张发颤的手指，“那你说我们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江庭礼当然回答不了。

　　所以他回避了这个问题，说：“我理解，我越是想要分开你们，你们就会抱得越紧，越要拼尽全力对抗我。我可以不反对你们在一起，只要你和以前一样，听我的安排。”

　　很少能听江庭礼迂回地说这么多，温言顿了顿，摇头：“我昨天已经拒绝过了。如果你所谓的要我听话，就是听从诸如联姻之类的安排，那我只能说不可能。”

　　“你觉得你翅膀硬了？”
　　“是吧，毕竟现在你有求于我，你需要一个儿子。”

　　他把江庭礼曾经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回来，说：“你需要一个站在你身后的江家人，帮你搞定那些蠢蠢欲动的远方亲戚，还有董事会那些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你当初找我回来，不就是因为你发现你生不出孩子了，所以只能选择我吗？”

　　这些年，尤其是这几个月，足够他把江庭礼和豪政的状况摸得一清二楚，因而他现在可以很有底气地反问：“难道你想让这十年在我身上花下的成本都付诸东流，重新挑选一个‘儿子’？”

　　“你确定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儿子’，保证这个‘儿子’听你的话？”
　　“如果我真的找到了，你就是弃子了。”

　　江庭礼不会轻易暴露他的颓势，试图给温言增加一些危机感。

　　而温言已然胸有成竹，“但你不敢轻易弃我。现在出现在公众视野的唯一继承人就是我，我的一举一动都能代表集团的对外形象，影响股市的走势，就连你安插在我身边的人也已经向我投诚。”

　　“如果你选择换掉我，或者想对黎语下手，那么我会在你有所行动之前，带着豪政同归于尽。这也是你教会我的，在个别时候，把握弱点比交换利益更有效。”

　　温言看到江庭礼逐渐严肃的表情，慢慢扬起嘴角，“现在是你自身难保，你没有资格再来要求我了。”

　　“你想算计我？”

　　江庭礼眯起眼睛，冷漠的双眼凝视着温言，又看向被他紧紧护在身后的黎语。

　　她深呼吸，一字一句地说：“你是在紧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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