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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轮作品《8907》
《8907》
夕阳西下,大片红色晚霞晕染在天边,那是辛苦了一天的太阳的余辉,却比太阳本身获得了更多的喜爱和瞩目。
“他们说你是个作家。”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出现在一片美得惊心动魄的红霞的画面里,这个声音毫不做作,干净纯粹,没有一点杂质。
镜头转到了女人的脸,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看起来二十五六的样子: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樱桃嘴,鹅蛋小脸,细腻的皮肤,随意扎起来搭在肩上的头发,细腻姣好的皮肤。虽是素颜,在夕阳的映衬下,却美得不可方物。
“听说作家都喜欢听故事,你想听我的故事吗?”她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坐在他身边的男人。
镜头转向一个看起来30岁出头的男人,从男人的容貌清俊气质文雅脸到剪裁流畅、用料讲究、高端量身定制的衣服和裤子,再到皮质高端、款式时尚的尖头皮鞋,再到贵气十足的手表,最后是修长白嫩、一看就没有吃过苦的手。
镜头稍稍拉长了一点,男人的姿态呈现在了大家的面前。尽管全身都价值不菲,男人也只是随意地席地而坐,坐在说话的女人身边。
镜头拉远了许多,原来他们俩正坐在一栋三层小平楼的楼顶上,周围很多类似这样的建筑和一些看起来很破旧的房子,再往远处是一些农田和一些厂房。
“好啊。”男人看着女人夕阳下的侧脸,淡淡地说。
“我是云城人,我不能告诉你我是云城哪里的,因为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像是因为她在讲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这时,一列火车进站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女人似乎因为这个声音而有些激动:“你听,火车的声音。”说完,她定定地看着前方,像是在期待这什么。
很快,一列火车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原来他们正对着的远方有一条火车铁轨。
女人伸出细长但却没有保养得很好的手指,指着那列火车,说:“你看,我就是坐这列火车跑出来的,就是这列,8907,绿皮的。”她的脸上似乎有一抹隐隐的笑意。
男人惊讶地看着那列火车,又惊讶地看着女人,没有说话,像是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是你喜欢的故事吗?不是的话……我换一个?”女人不确定地问,像是对自己的这个从一开始就很窘迫的故事非常没有信心;又像是在刻意让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似是而非。
男人轻笑一声,宽慰地说:“都可以,这个也挺好的。”
女人似是放下心来,轻轻点点头说:“哦,那就还是这个吧。”
“我妈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年轻时候被自己爹妈逼迫,嫁给了一个压根没见过几面,但当时在村里挺有钱的人家,也就是我爸家。”
画面随着女人轻描淡写地陈述,来到了一个偏远村庄。
“我爸年轻时候很风流,成天跟一群混混出去玩女人,不干正事,后来,家就被他败光了,那群以前天天跟他混的人就不跟他混了。他没钱了,又什么都不会,连种地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想学,只想继续游手好闲,村里人都看不起他。”女人在这儿顿了顿,嘲讽地笑了笑,“有些人就是这样,别人越看不起他,他就活得越窝囊,他越窝囊,别人就更看不起他,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后来,他就觉得我妈也看不起他,还污蔑我妈在外面偷人,天天打我妈,其实他只是想找个借口打我妈,靠打我妈发泄他在别人那儿受的气,靠打我妈来证明他没有那么无能。”
“后来我妈实在受不了了,在我6岁那年喝农药自杀了。她原本想带我一起走,但我那时候不懂事,嫌那个农药臭,推开她就跑出去找小伙伴玩去了。”女人说着,垂眼看着脚边,“回来就看到她躺在地上,青紫色的脸,眼睛瞪得很大,嘴角还挂着诡异的笑,全身早就僵硬了。她应该是想吓我爸的,但只吓坏了我。”她轻轻嗤笑了声,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她的母亲,“我爸那天在外面喝酒赌博,通宵没回家。我躲在墙角,连看都不敢看我妈一眼。”
“后来我就天天做噩梦,每天半夜从梦里惊醒,然后大哭。我爸一开始还只是骂骂咧咧说我吵得他睡不好觉,后来就开始打我。再后来,他娶了另一个女人回来,然后就变成了他们俩一起打我。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妈当年想带我一起走也是为了我好,但我不想死,死了太丑太吓人了,所以我就跑了。”
这时,远方又传来了火车的声音,女人停下说话,静静地看着火车从他们眼前驶过,待火车走远,听不到声音了,她才继续道:
“我自己跑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里四处观察哪辆车人多比较容易混进去,我以前跟我妈一起坐过一次火车,所以有点经验。我看见有一对穿着破烂的夫妻带着五六个同样穿着破烂的小孩,身边带着很多大大小小一看就不值钱的行李,我想多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孩应该没人会注意到吧,于是就跟着他们混上了火车。”
“我有钱,我偷了200多块现金出来的,足够坐那列火车,所以我不怕,被发现了大不了我就补票,没发现我就省了一笔钱。”她的声音原本还是淡淡的,但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嗤笑一声,自嘲地说,“真是无知者无畏,搁现在我可不敢了。”
“我太累了,在车厢间的过道睡着了。后来有个人摇醒了我,说要查票,我心里吓坏了,但面上非常镇定。我先是假装还没睡醒的样子,茫然地看着他,等他耐心地重复一遍,我就乖巧地说,‘叔叔您等等,我爸妈在后面车厢,我现在过去他们那儿,您查到那儿的时候我爸妈会给您看我的票的’。他信了,继续查别人的票。我慌张地往后面车厢走,看见厕所的时候灵机一动,躲了进去,然后在火车停下的时候直接下了车。”
“我当然不知道我下车的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我到底坐了多久,但我记得在火车上的时候我看见过一片工厂。我想我可以去那儿找工作,所以我就往火车来的方向走。我也不知道我走了多久,反正走到我饥肠辘辘,走到我觉得我的脚都不是我的了,还是没有看到那片工厂。但幸运的是,我看到了一些破旧的房子,还发现一间脏兮兮的破房子里没有人,我于是就在那里住了下来。”
伴随着这个听似平淡的故事,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天上挂着一轮皎洁的上弦月,还缀着零零星星的几点星光,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他们坐着的楼顶虽然没有灯,但并不影响他们能看清彼此和周边的事物。
“就是那间。”女人指着他们右前方的一栋小破茅屋,说。
那间屋子真的非常小,看起来只有一个单间,在这样的夜色下显得更加破烂不堪。
“你看,是不是很破?”女人淡淡地说,“那时候还没这么破。”
“我在那间小破房子里住了几天,后来有个男人来问我是谁,为什么住在他家,要找我收房租,我很害怕,因为他看我的眼神不像是来收房租的。”
“这家房子的老婆婆很善良,是她当时路过把我从那个人手上救出来的,她还让我搬来她的房子住。我虽然那时候也不敢确定这是不是另一个陷阱,但因为我也不敢住在那里了,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于是决定赌一把,反正也不会更糟了。”
“老婆婆对我很好,把我当亲孙女对待,但我叫她外婆,而不是奶奶,因为我希望我是个没有爸爸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之前来找我收租的那个人是村里的一个无赖,那房子根本不是他家的。据说那房子是一个老光棍的,村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来的,好像从他们出生之前他就住在这儿了,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有什么亲戚朋友或者和什么人往来。他死后那房子就荒废了,从来没有人来找过他。我常常想,那应该就是我以后的结局吧。”
“为什么?”听到这里,男人终于说话了,好奇地问,“你以后不会结婚吗?”
这时,又有一列火车驶过,火车的声音让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愈发遥远了,但男人还是听清楚了。
“结婚吗?应该不会吧,我怕碰上像我爸那样的人。像我这种没读过书,又来路不明的人,几乎不可能碰上良人的,不是吗?我甚至连身份证都没有,谁愿意娶一个这样的麻烦呢?”
火车声音消失了,女人的声音于是清晰了起来。
“这附近也有工厂,”她自嘲地笑了笑,“虽然大概率不是我在火车上看到的那些,但当然没有关系。我在附近的一家纽扣厂上班,做质检员。”
“我们车间主任说喜欢我,但是我知道他有老婆和小孩;我们生产线上有很多作业员都说过喜欢我,但他们要不就是同时喜欢很多女孩,要不就是很快就会喜欢上别的女孩;我们有个项目经理经常来车间偷看我,但他永远都不会娶我,因为他是个大学生,而我,呵~”
她又自嘲地笑了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指头正在搓着从地上捡起来的小石子:“他只会在远处偷偷地看我,以为我不知道。他以后会娶一个跟他差不多学历的女孩,虽然可能没我漂亮,但是那个女孩应该也像他一样在办公室上班,而不是在生产车间的流水线上。”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都静静地看着远方,他们不知道对方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女人突然盯着男人的领口,说:“你这扣子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扣子。”
那是一件Dior的长袖衬衫,只有领口的一颗纽扣露在外面,看起来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袖口的扣子男人换上了更精致的袖扣,但因为他把袖子撸起来了,袖扣也早已取下来放进了裤子口袋里。
“可能是出于工作原因,我看人总会不自觉的看看他身上的纽扣。我上班的时候每天要经手好几万颗纽扣,看别人身上的纽扣时总会想这会不会是经过我手的呢?”
“但我没看过你衣服上这种,你这个肯定很贵吧?一看就很贵,我们厂做不出来。你说……扣子的功能明明都一样,怎么也能这么千差万别呢?那么小小的一个东西,价格怎么也能有那么大的差别呢?我常常觉得我就是我们厂做出来的那种纽扣,既不特别,又不值钱,即使少了一颗也没人在意,甚至可能都不会有人发现。我经常在我们车间各个角落看到一些在作业时滚落不见的纽扣,我们把它们称作损耗,无人在意,大家看到了甚至都不屑于费心把它们捡起来。”
火车的声音又响起了,这次不是进站声,只是一列路过的火车,没有在那个车站停留。
火车声消失后,女人的声音又响起了:“8907,我永远会记得这几个数字,十多年了,它的路线和到站时间都没有变过,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最开始,我很怕有人来找我,每次听到这列火车到站的声音,我就会想我爸会不会在那辆车上,是不是他来找我了。后来,我又很怕没人找我,那样我就真的是世间的一缕孤魂了,和世间万事万物都没有了牵绊,这样很可怕。”
“外婆有她自己的家人,她不是我的。”
“有时候我会坐在这里等那列火车,数它的车厢;有时候我会背对着它,听它的声音,和它说说我的心里话;有时候我会去火车站买一张站台票——用外婆的身份证,等它到站,摸一摸它的车身。在我没有其他牵绊前,我把它当作我的牵绊,单方面的也没关系。”
“但是听说这趟车很快就要没了。”她的声音终于从一直以来的淡漠变得有些落寞,“现在大家都坐高铁动车,这种车次已经不需要了,它甚至都不是快车。”
“我很想再去坐一次这趟车,可是我没有身份证,站台票我可以用外婆的身份证买,可是火车票不行,太冒险了,我不敢。”
镜头从她看天空的侧脸转向她遥望的天空再转到她的眼睛特写,那是一双含着泪花的漂亮眼睛。
“你看,当我一无所有,懵懂无知的时候,我什么事情都敢做,但现在,我有了安稳的生活,也有了对是非、对规则的认知,我就有了敬畏。有敬畏是好事,有敬畏才能自我约束,否则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男人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没有说话。
画面黑了一瞬,转场到了第二天清晨的火车站,男人的画外音响起:
“我不是一个作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说我是一个作家。我是一个生意人家的纨绔子弟,大概有点类似她口中的她年轻时候的爸爸吧。之所以会去那里是因为被我爸逼来对当地的一家供应商进行考察。”
“后来,我是坐着8907离开的那座城市。这是我第一次坐这种火车,里面很破旧,很难闻,里面的人看到我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很久,大概都在好奇我这样格格不入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很庆幸它的窗户是可以打开的,但我还是只坐了两站就实在忍受不了,捂着鼻子忍着恶心下车了。”
“我目视着它远去,心想这样一列火车竟然是那个女人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
“她以后会怎么样呢?我不知道。但因为她的故事,从那以后,我成为了一个更好的人,所以我想把她的故事分享给你。”
伴随着男人的最后一句话,屏幕上呈现着男人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儿女双全的温馨画面。
影片结束在女人在纽扣厂面无表情地机械性地检查她面前筐子里不计其数的纽扣的画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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