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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雨(十四)
在花厅又随李谏等人交谈了几个来回,诸如陛下近来圣体安康否,杭州上贡了新茶,不知陛下还满意否,问宫里诸位娘娘安,问宜舒公主安。
统而言之,皆为废话。
不过徐简行都耐着性子答了,也明白其中用意,想变着法儿求他在陛下面前美言嘛。
展隋闹出这么一桩事来,必然会上达天听,李谏身为他的顶头上司,数年来不会对他私下里的勾当一无所知,但他以为不过是借自清堂敛财而已,哪里敢想展隋这厮竟敢对上差动手。
尚不知他是与何人勾结?万一勾结了个不只图财的。
李谏也难逃失察包庇之责。
既过午时,日头已过了中天。
徐简行换了身靛蓝直裰,只束着一条素色腰带,刚踏出府衙侧门,便见十二从对面茶肆檐下快步迎上来,眉间微蹙,似有要事寻他。
没等十二走近,街口忽然晃过一个身影——是个乞丐装扮的汉子,灰布衫破了半幅,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身上不知从何处蹭来几多污泥,人未至,那股馊臭味倒先一步钻进鼻腔。
更要紧的是,这府衙门前甚大一条街,他跌跌撞撞的身影半点不差地径直撞向了徐简行。
“大人小心!”十二急声提醒,伸手要拦却差了几厘。
人已经撞上去了,徐简行下意识扶了他一把,鼻尖掠过那股难闻的气味,活像此人在潲水里泡了好几天,徐简行不禁紧蹙起眉,却还是想将人扶起,可他手上还未使力,这人却像个泥鳅般一个旋身站定,抬头望了他一眼,又飞快跑开。
低头一看,自己系在腰间的荷包已不翼而飞。
十二只反应过来他那最后一眼,立即挽起袖子要追,嘴上还在骂骂咧咧,“嘿,这乞儿,走路把眼睛落街上了不曾?对准了大人您撞的啊!还敢挑衅您!”
徐简行实在被他身上的气味熏得有些难受,约莫那个荷包即便讨回来他也不打算要了,于是伸手拉住十二,“算了算了,由他去吧,正事要紧。”
十二还是气不过,朝空气揍了两拳。
“你来找我有何事?”
“哦,回大人的话,我家爷和姑娘在前边的茶肆里等您。”
徐简行眉梢一挑,睨他道:“你家爷和姑娘?”
十二讪笑一声,并未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大人移步。”
*
街尾那家不甚起眼的茶肆,店家为增加营收,在一楼门口处摆放有一些低价的散茶,大多是卖给一些挑夫、脚夫和赶车的汉子。粗陶碗往桌上一搁,伙计便拎着粗陶茶壶,混着街市喧闹声穿梭在案桌间。
躬身倾下茶汤时,见徐简行负手走来,立即挂上谄笑去迎,“老爷瞧着面生,是才来杭州不久罢?小店各类名品不乏,您进店挑挑?”
徐简行停下来看他两一眼,展颜道:“好啊,正巧要去看望友人,且去逛逛。”
伙计立刻眉飞色舞地迎他与十二一同进去。
却见此茶肆内竟另有一番天地,伙计带着徐简行径直穿过大堂,避过往来添茶的跑堂,掀开后门那挂磨得发亮的蓝布棉帘。
“徐大人,请!”
茶肆后并非街巷,而是一方小院落,院中栽有一株石榴树,如今发了新芽,嫩绿裹着乌黑的枝干,枝叶葳蕤。树下则摆放着一张矮脚梨花木桌,潇君与陆砚齐肩而坐,在他们的对面,一把竹椅隔着桌上茶烟与他对望。
徐简行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伸手理了理直裰下摆的褶皱,约是方才被那个乞儿撞上的,很是细微,他却仍然觉得有些碍眼。
他指尖捏着那处褶皱,轻轻拽平,动作慢得近乎刻意,像是在借着这小动作稳神。
伙计见庭中二人正在交谈,出声道:“表姑娘,徐大人来了。”
闻声,潇君二人一齐看过来,只见到徐简行捻了捻衣袖,朝庭中走去,面上依旧是笑如春风,徐徐道:“这间茶肆原是何家产业,怪道门口有不少散茶卖与力夫,何老爷做生意还是这般脾性,从不论客分三六九等,不向权贵献媚,也不慢待寒门。甚善!”
潇君与陆砚起身去迎他,微笑道:“舅舅若能听得大人如此盛赞,只怕要高兴好些日子了。”
“都坐吧!”
寒暄既休,徐简行在二人对面的竹椅上落坐,伙计见状忙上前替几人斟了茶,随后退了出去。
几厢坐定,徐简行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流转,最后落在那棵石榴树上。
“说罢,今日叫我来有何事?你们可是查到些什么来了?”
他们此来杭州,主要目的是为西北筹措粮草,向民索取的法子远不及查抄贪官污吏宅邸,以不义之财解西北之危,乃利国利民之法。
展隋作茧自缚,自清堂敛财已久,待抄其府邸,未必不能大有收获,待那时提前筹得粮草,几人的目的便已达成,也就不必在杭州久留。
然则红衣客昨夜忽然现身,由此可见自清堂背后一定不似他们想象地那么简单。他们倒是能顺着往下查,却委实没有名头去查。
如今是该商讨商讨接下来的事宜。
潇君跟陆砚虽是重生之人,能预见一些事情,不过眼下与前世发生的一切显然已经有所改变,他们的先知已然不适用,红衣客的下一步谁都猜不到。
好在现下他们多了宝源当铺这条线索。
潇君忙事无巨细的将当铺的事情跟他说了。
不及徐简行做出什么反应,陆砚便续上她的话,手指点了点光滑的梨花木桌面,满脸郑重地说:“今晨我收到消息,立即带近渊前去探查,果然见得有八九名伙夫装扮之人,押运着五六口黑漆木箱子出城。”
“这些人各个身形健壮、目露凶光,瞧着并不似普通镖局的人,又一个个很是警惕,我与近渊并未跟太紧,只见得将那几口箱子运上了一艘早便等在那里的商船后,急急忙忙地驶出码头。我已让近渊远远跟在其后,只是不知,此事究竟与展隋有无干系。”
潇君在旁补充,声音里带着几分笃定:“我觉着有干系,他们所运之物必不是寻常东西,伊始我就觉着展隋一把火烧了自清堂,是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毕竟那会儿我们尚未至杭州,他便如此急着抹去罪证,甚至派人刺杀。现在看来他想掩盖的根本不是自清堂下那间石室,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阴谋!”
徐简行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碧色茶汤晃出几滴,落在他手上,一点温热从指尖漫入心里。
他不动声色地将水渍捻去,只拧着眉道:“昨夜提刑按察使司虽以将展隋关押入狱,但我今日在府衙观李谏的反应,却没有急着审他关于自清堂的意思,倒是想将方向引到去岁的赵宁案上去,清查展家隐田,为户部搁浅的新政做个人情......此举大约是想等着我们筹粮事毕,离开杭州后,自家关上门来审。”
话在潇君脑中过了一遍,细细一琢磨,也让她明白了李谏的用意,“这么一来,展隋的罪会被他们遮掩成前世那般,用逼良为娼、贪污受贿八个字结了这个案子吧?也不是,如今还有一条,刺杀上差!”
说完她望向二人,目光从徐简行脸上又挪到陆砚脸上,秀眉紧紧蹙起,尾稍还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急躁,“可红衣客已经现身了,这厮虽不认,但不见得他跟南余没有干系,李丛年也好、玄弋也罢、秦望之死、反诗案,桩桩件件也不见得跟他们没有干系,前边这些事要么死无对证,要么匆匆结案,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新线索,怎能让他们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掐断了?”
她越说越急,语气里满是不甘,自己可是下了很久的决心才走到这一步的!眼下若不查,那她数次遇险的委屈同谁说去?
这太不妥了!
“七娘莫急,查还是要查的,没到寸步难行那一步。”陆砚的声音在旁响起,但比他的声音更早传来的,是手上的温热触感,低头一看,陆砚的手正覆在她按在膝间的手背上,指腹轻轻按了按她泛白的指节,力道不重,却带着几分稳稳的安抚。
却也不过须臾,他便轻轻收回了手,只将指尖在方才覆过她手背的地方,不着痕迹地捻了捻,似是也觉此举逾矩,耳尖悄悄漫上一层薄红,语气却依旧稳着:“自清堂被烧,谢氏姐弟葬身火海一事已然传开,即便想查也无从查起,李谏要顺水推舟将展隋钉死在赵宁案上也无可厚非。”
“毕竟李谏在杭州知府一任上已久,展隋做的事,他当真一无所知吗?或是说他从未去过自清堂吗?监察不力和刻意隐瞒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可如果有让他不得不查自清堂的缘由呢?”
话落,空气陡然静得发沉。
徐简行与陆砚四目相望,指尖缓缓摩挲着茶盏边缘,碧色茶汤里映出他沉凝的眉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洞彻的冷静。
“你是说,谢氏姐弟!”
潇君微微一怔,很快想起来陆砚昨夜曾提过,义庄停放的那一具尸首缺少一节手指,很可能不是谢氏!
若谢氏还活着,便宣示着自清堂背后有古怪,李谏不得不从此查起。
此局亦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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