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落

　　郭府大门口挂满了丧幡，只是丧幡并非白色，而是红色。富丽堂皇的府邸被火红的喜庆笼罩住，透出与事实情况完全不相符的诡异来。

　　“只有穿红衣服的才能进，白衣服的不行。”

　　几个全身通红的小官在门口一站，专盯着穿红衣的人，看到穿着正确丧服的，却无礼地将其轰走。

　　“你们什么意思啊，不是你郭府放出的消息吗？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公行允被推搡了一下，骂道。

　　“不是翻脸不认人，是我们家夫人说了，只能让穿红衣服的进去。”

　　“穿红衣服？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公行允一脸的不可思议，周围的百姓也和她一样不解，“哪有人家办丧事，把正常人都赶走，倒把穿得喜气洋洋的人留下的。”

　　“去去去，说了你也不懂。”

　　这荒唐的事情让温琮尘封已久的记忆倒流上来。

　　无故失踪、红衣送葬，这些印象深刻的字眼给了她狠狠一击，顿时惶恐感袭来。

　　“真是不可理喻。”公行允抱怨着走回温琮身边，“你说这是什么事啊？有这等规矩也不提前说清楚，我看他就是不想让我们进去。”

　　见公行允十分生气，温琮便说道：“穿着红衣干白事，现在就时兴这个。”

　　“还有这种说法？”公行允暗自琢磨半晌，恍然大悟般拉过温琮，小声问她，“不会与你先前处理的失踪一事有关吧？”

　　还记得这任务是自己向建祯争取来的，但它原本就是谎言，彼时在那话本中看破了眼睛也没发现两者之间的任何关系。

　　“嗯，有关。”

　　“那你们当初是如何处理这一事件的？”公行允异常兴奋，“反正今天也进不去了，你快给我讲讲呗。”

　　提起这事，温琮依然像当初那样感到奇怪。

　　在无人干涉的情况下，失踪一事竟在后来自然缓解，耳边哭丧的声音逐渐变小，送葬的队伍也几乎见不到了。

　　它就像鬼境一样突然闯进自己的生活，又突然退出，神秘而有压迫感。

　　逆着人群走，温琮看到穿红衣的那群人，恰恰也是与郭仁淮有交情的元灵人，而众多被骗来的异灵人百姓，却是灰头土脸地离开郭府，有种被人戏耍的不堪。

　　这让温琮不由得心生闷火，牵过马匹，同时与一行人马擦肩而过。

　　“看着点。”一人埋怨了一句，温琮无意间看出他衣衫背后的图案。

　　“行允你看，那人衣服上是饕餮吗？”

　　公行允闻声看去，“是饕餮，怎么了？”

　　“你认识他们？”

　　公行允道：“只了解些许。依稀记得他们是做香料生意的，你之前在焕亭界生活过，应该有见过他们吧？”

　　那时在尘旸界，货郎说的风墟老主顾就是他们。自己则与严卓跟在他们身后找线索，后来就被风墟的人袭击，也就忘却这件事了。

　　但那风墟到底是假的，货郎、储清徽等人也都是肖宣成虚构的，那他们呢？

　　温琮陷入困惑。

　　登时被赶走的异灵人开始哄闹，不远处马鞭抽打的声音极为清脆，马蹄声急促，街道也生生被骑马的人闯出一条“银河”来。

　　“夫人！我找到郭县令了，我找到郭县令了！”

　　———

　　跑了好几圈，马儿也累了，公行允扯过一把草料放过去，让它尽情地补充力量。

　　“没想到竟然真的找到了，我还以为哪个侠客挺身而出为民除害了呢。”她满是没能如愿的怨气。

　　温琮笑了笑，“哪有什么侠客，能为民除害的，始终只有民自己。”

　　公行允听惯了她说的这些话，只答：“若能人人成为侠客，郭仁淮之流定会少之又少。不过这回我们的侠客一个也没出现，倒是晚城出了风头，不仅找到了失踪的人，还把他给送回来了。

　　“你说也真是，喝醉了还乱跑什么呢？掉进小河沟里不丢条命都是他郭仁淮命大，以为我们跟人家还只隔着一道天关呢。”

　　蛮敌未发动战乱之前，天关便是晚城与十方城的界限，现在时过境迁，在天关被无情地踏碎之后，新的界限已经延申至逢粼界来了。

　　此时尘旸已被晚城收入囊中，而逢粼等以往安稳的地区，也成了危机四伏的边界城市。

　　“当初天关一带百姓的恐慌，我也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这样一个危险的地区，守备还如此薄弱，不知下次还能否侥幸逃脱于蛮敌刀下，真是让人忧虑。”

　　“忧虑什么？”公行允道：“城里面刚建了白陆潭，十城府也正要派重臣过来呢，这里一定会很安全的。”

　　“哪个重臣？”

　　“当今第一术士文启暠。”

　　在锻麟监锻造出井宿刀后，十城府乃至十方城的依靠与寄托，全部倾泻在了锻麟监之上。肖宣成便是乘了这股风，在成为锻麟监的总管之后，也迅速变成陛下最重视的一位重臣，在府中风光无限。

　　而在锻麟监之中，众人则是将依靠与寄托全都压在了文启暠身上，在井宿刀问世的那一刻，他就是整个锻麟监最仰仗的神仙了。当年参加官训，温琮时常听到别人谈论他，几乎都是将他看作救世主，一提到便是满眼的崇拜。

　　温琮也想过与之见上一面，但他的行踪过于隐秘，平日里根本寻不到。直到那次温琮进入武馆做陪练，才总算正式与这位大人有了交集。

　　“我记得你说之前见过他，而且他好像也是肖宣成安排的人，这次他过来，你怕不怕？”

　　公行允，温琮确实有了点危机感。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只要不被他们看到就行，没什么可怕的。”温琮淡然地说着，她觉得这没什么需要过多在意的，却不知逢粼究竟有什么奇珍异宝，让这么多人争相到来。

　　公行允模棱两可地问她：“不是为了搜索证据，故意跟你演了场戏吗？”

　　温琮道：“那又如何，风墟是假的，彭仙人也是假的，肖宣成还让那么多人陪我去天光楼玩话本，到底也没查出什么啊。

　　“所以有时我也觉得特别奇怪，好像这场戏从头到尾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很快，温琮又记起大殿中众人与她演的那场戏，顿时感到心累。

　　公行允怕她钻牛角尖，便劝她道：“不说这个了，如今你的状态恢复得越来越好了，可莫要再折磨自己了。”

　　她十分真挚，但温琮听出来另一层意思，便笑着问：“恢复？难道你以前认识我？”

　　“你之前绝不会向我袒露身份的，现在却都告诉了我，这不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好吗？”公行允赶紧解释，“你能对我说这些事，我真的特别开心，真的。”

　　只觉浑身的污浊都被清理了一遍，温琮放松身体，难得露出发自肺腑的愉快神情。

　　“你愿意听我说这些，我也特别开心。”

　　到了深夜，街上渐渐没了人，两人交谈着最近遇到的有趣的事，慢慢的，温琮紧绷的那根弦舒缓了许多。

　　而后公行允草草换了行头，又将收拾好的地盘搞出一片狼藉，急匆匆地对温琮说：“我有几个朋友要会一会，先走了啊。”

　　门开到一半又喊：“那个那个，你别麻烦了，我回来再收拾。”

　　虽然不稳重，却又十分可爱，温琮心里想。

　　她总会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好感，比如五年前的储弦鸣，还有如今的公行允。有时她看着活泼开朗的小孩，也会回想自己的幼年经历。

　　如果自己没遇到这些事，会不会也如她们一样呢？

　　可惜没有如果。她咽下过往的苦楚，心甘情愿地去收拾那片狼藉。

　　———

　　离救出韩舒伶那日已有一周多，温琮也一周没往骁山去，这些时日，她脑海中常常出现韩舒伶那天的模样，不时感到唏嘘。

　　她认为，细数韩舒伶身上的那些优点，即便与自己不相为谋，也应当如秦苏石重辉一般，在飞黄腾达后越发快意才是。现在她进了锻麟监，当上了术士，怎么感觉状态越来越差了。

　　还有她的头发，怎么会全白了？

　　堆积的无尽感慨，随着一声长叹得到释放，温琮不禁开始白日做梦，若现在的一切也全是假的，那些人依旧在和自己演戏，为的是某个自己无从得知的目的，那该多好。

　　实际上她经常这样想，几分钟的自我欺骗能让她得到几分钟的激动，然后是长久的悲伤。

　　“怎么可能？别胡思乱想了。”

　　她提醒自己要清醒，侥幸总是会坏事，如今只要认定一个方向，狠下心去走就是了。

　　“掌柜的，给我拿两个烧饼吧。”

　　“好嘞。”

　　衣服虽旧，却总被温琮收拾得干净平整，她将长发束得很低，一身简单的打扮，整个人都散发着清新舒爽的感觉。

　　“姑娘也住在空明渚吗？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温琮腼腆地说：“我是在锻刀坊里做工的，不常来这边，最近我们坊中有人吃了您的烧饼，说是必须要让我来尝尝，我便过来了。”

　　男人瞬间眉开眼笑，“哪有那么夸张，我们小本生意，就图个好吃不贵又健康。”

　　温琮答道：“是啊。道理谁都懂，能做到却是比登天还难。”

　　“谁说不是呢。像我们，从不坑人，客人吃好了才是好，能养活我们一家老小就行。可就算这样，还是有人看不惯我们，时时刻刻想把我们逼走。”

　　温琮的笑容戛然而止，“有人逼你们？”

　　“有，就那群码头上的码头工。”男人越说越起劲，“听说山鬼大人收了他们手里的刀，逼他们改邪归正，因此为了拿回刀，之前那些肮脏事就不能再干了。”

　　“不能干这个，就换了一个干？”

　　“由奢入简难啊！这下又想出了新招，准备联合官署派来的人搞赁居，先从官署手中租来房子，再由自己做二把手将房子租给我们，趁势将租金提了好多上去。这些日子，他们天天管我们要钱。”

　　“若是不给他们钱呢？”

　　“不给钱，就给你发张警告呗。”男人偷偷取来张纸，展开给温琮看，“你看这上面写的，月底到期，不再续租，须下个月月初将房屋腾退出来。”

　　温琮拿过那张纸细细地瞧，“这是逼你和他们做新的交易，要不就搬走，要不就上交更多的钱，不走的话还会被他们告上官署。”

　　“就是如此。这几天给我们愁的，一天的觉都没睡好。”

　　温琮默默骂着那群人，单单一个空明渚就这样接二连三地闹出事端，且每个事端都如一团紧紧缠绕的线团，别说解开它，就连线头都藏匿在混乱之中，难以找到。

　　像这样的线团，又是每时每刻都在各地翻滚着，扰得天下不得安生。

　　“今日我正好要去找山鬼大人，也会将这事告诉她，掌柜的可要注意些，莫要为他们伤了身体。”她说道。

　　“那可多谢姑娘了。”

　　拎起喷香的烧饼，温琮走得飞快。

　　她越想越生气，也越觉失望与疲惫，生闷气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可此时又如何能发出这口气呢？她巴不得自己立刻拥有天下无双的神力，好将那些恶人全部都消灭干净，但现在都是无稽之谈，云河畔的风带着桂花香，也无法抚平她的怒气。

　　顺着一路的香气行走，她爬上骁山，穿过那有磷火的魔鬼丛林，来到了绝无其他人会到达的荒野。费劲地从入口处挤入，进入一个又像虎族后堂、也又像风墟的地道。

　　地底下空旷阴凉，一个拍手掌的声音都非常响亮，她不敢耽误时间，穿过七弯八拐的地道，换上那件宽袍大袖的衣衫，进入山鬼亭。

　　今天是月中，她又要在这里坐上一天了。

　　也只有坐在这里，才能够叫她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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