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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客
绿腰的面色凝固了一瞬间,又恢复了常态。转变之快,让人几乎以为方才流露出的杀意只是错觉。
“新找的相好?姐姐我没在春熙街见过呢。”
绿腰拿烟杆指着柳涓,冲王羡渔道。
语气轻佻中带了几分了然,依旧是那个嬉笑怒骂、百无禁忌的妓.馆老板娘。
不待王羡渔回答,绿腰赤脚踩过楠木地板,染了青花蓝的指甲擦过柳涓的下巴,再以暧昧的轨迹往下游走。
最后,看似不经意地落在了那枚瓷片上。
她啧啧道:“真可爱,以后常来找姨姨玩儿啊。”
王羡渔:“等等。”
为什么绿腰对他自称姐姐,对柳涓却自称姨姨!?
他看上去有这么老吗?
===
两人回到国公府时,夜已深了。王羡渔吩咐下人去备些白粥小菜,颓然地倒在了太师椅上。
这趟跟踪,可是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柴其安被绿腰回绝后,点了一堆姑娘陪自己喝花酒。
王羡渔伏在房顶上听了大半个时辰的淫.词.浪语,连红芍的大腿有几颗痣都知道了,也没套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柳涓那头监视韩令昭,非但没有太大的收获,反而还惹上了孔二公子这个蠢货。
更重要的是,柳涓自打离开清云馆,便一直心神不宁,王羡渔故意找茬打趣他,都爱答不理。
柳涓倚在拔步床的红帐旁,不停地按揉眉心,口中喃喃有词。
王羡渔不由催动内力,屏气倾听,捕捉到了“绿腰”两个字。
王羡渔:“……”
柳尘泱啊柳尘泱,你有点出息吧!
不过他转念一想,以往纠缠柳涓的都是男人,柳涓一概避之不及。绿腰这般年近三十而风韵绰约的番邦女子,又是风月场上的熟手,撩拨这样的小年轻,根本不在话下。
可王羡渔还是气。
他哪里比不过绿腰了!?
王羡渔:“尘泱?”
柳涓不答。
王羡渔提高声调:“柳尘泱!”
半晌后,柳涓才回过神:“嗯?”
王羡渔试探道:“你在想什么呢?”
柳涓答:“想绿腰。”
正巧童骥端着夜宵进门,难得见王羡渔吃瘪,幸灾乐祸地感叹道:“绿姑娘还真是京城男人们的劫,柴其安和韩令昭栽了进去,我家主子也没逃过。”
王羡渔锁眉道:“怎么是你?”
“我主子被人拐得连自己家都不回,我们做下人还不能来寻他了?”
童骥懒得搭理王羡渔,又对柳涓道,“不过您得小心,那绿姑娘绝不是省油的灯。毕竟,当年也是和青艳一起并称清云双姝的女人……”
柳涓蓦地抬头,难以置信道:“和谁?”
“青艳啊,当年名满春熙街的胡姬,后来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童骥恍然大悟道,“主子您年纪小,也没在燕京城待几年,肯定不熟这个名字。”
柳涓:“……”
他不是不熟,是太熟悉了。
柳涓竭力控制住微颤的声线,问童骥道:“你说的这个青艳,生了一双蓝眼睛,小臂上还有青花瓷的纹身,对吧?”
童骥点点头:“可主子,您怎么知——”
王羡渔见他神色不妙,找个由头支走童骥,起身坐到了柳涓身边。
柳涓抬眸望了他一眼,眼底泛起酸涩的波澜。他将下巴搁在王羡渔的肩头,如同快要溺亡的人,抱紧了唯一的浮木。
柳涓喃喃道:“原来他们是这么认识的……”
“你说,我听着。”
王羡渔换了个姿势,将他圈在自己怀中。
“青艳和绿腰都是清云馆的胡姬,艳冠京城,并称为清云双姝。我猜当年静王不止为一个人赎了身。”柳涓继续道,“后来青艳消失了,因为她带着静王的秘密,去了泉城。”
“她为了这个秘密,孤身颠沛千里,在花街沽酒,在柳家为妾,最后选择吞金自尽,只是为了给我留下一封遗书。”
“难道只是因为静王也为她赎了身……”
柳涓觉得不值,哪怕静王是他的父亲。
也不值得一个女子赔上一生。
她本该和绿腰一起,得了自由身,潇洒红尘,再冷眼睥睨欢场里的痴男怨女。
“不是这样的,尘泱。”
王羡渔忽然开口道,“虽然此刻去猜故人的心意,都是妄加揣测。但我想,一个人若能为另一个人做到这个地步,绝不只是为了报恩。”
王羡渔的嗓音从柳涓的头顶传来,低沉,安宁,又带着无坚不摧的信念。
柳涓想起泉城初春的海风,无声无息地吹散一整个冬月的湿冷。
他轻叹一口气,解开衣襟,扯出小瓷片:“我娘的遗书里说,让我带着它去寻春熙街的故人,极有可能是为静王平反的关键。”
王羡渔目光一震,柳涓又道:“但她没有说故人究竟是谁,如今与春熙街相关的怪人,有两个。”
“绿腰,还是韩令昭?”
===
又几场大雪过后,年关将近。
天琛帝的病情就像雪夜里贬肌刺骨的寒凉,折磨着所有人,却又总不肯给个痛快。
各地的坏消息扎堆地来:沂州、豫州一带暴雪,新栽的冬苗颗粒无收。漳州临海闹起了番贼,西北边的羌族、狄族也蠢蠢欲动。
锦万春以天琛帝的名义召集群臣,加急开了两次朝会。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国库空虚已久,没钱赈灾,也没钱剿贼,西北的安宁全得仰仗西凉王方岐多活几年。
锦万春急得焦头烂额,只能一边继续寻访名医,一边押着李羲往太庙祈福。
不过如此一来,对柳涓的监视倒宽松了许多,得以继续出入清云馆,与绿腰周旋,隔三差五地撞见韩令昭。
期间,他与王羡渔还暗访了一趟韩令昭经常光顾的荟珍书坊。
正如江蓠所说,韩令昭总是携着包袱进去,两手空空地出来,看样子的确是去卖书稿的。
但书坊老板打死不肯透露,他到底写了什么。为了避免韩令昭察觉,他们也不好借三法司或者锦衣卫的身份逼问。
绿腰待柳涓,依然铆足了劲地调戏,却绝不肯透露一点实话,对小瓷片好似也失去了兴趣。
绿腰在春熙街摸爬滚打了二十几年,虚以委蛇的功夫,比王羡渔还高上几个段数,柳涓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经常被糊弄着花重金买她私藏的绿蚁酒,而后面红耳赤地求王羡渔搭救。
但柳涓从江蓠口中得知了一件事。
“绿老板”不是随便叫的敬称,绿腰竟真是清云馆的老板。
当年她重获自由身后,并没有选择离开清云馆,而在春熙街干酒色的营生。
无人知晓她究竟积累了多少家资,只知某个彻夜笙歌后的晌午,姑娘们醒来,发现清云馆换了主人。
与同行们相比,绿腰是个极好的老板,从不苛待姑娘,还打通黑白两道的人脉,明里暗里帮她们打发掉难缠的客人。
唯一不改的是敛财的习惯。连韩令昭这种一穷二白的清流,都能逃不过绿腰的手段。至于柴其安之流,越有钱的男人,她宰得越狠。
柳涓在绿腰手下讨不到任何便宜,走投无路之时,王羡渔提议去找无所不知的谢宓打探一下消息。
柳涓答应了,但骨子里还是畏惧谢宓这类清流砥柱。
他坐在太傅府的花厅里,浑身不自在,生怕屏风后突然蹿出个刘涧松,将他从头到脚狠批一顿。
谢宓和蔼地笑道:“小柳莫怕,苍若近日忙着与户部商议往沂州赈灾的人选,没空来老夫府上蹭饭。”
柳涓:“哦。”
心思被谢宓彻底看穿,他更不自在了。
“来,吃糖。”谢宓往他手里塞了满满一把瓜子、花生和冰晶糖,最后索性把食盒推到他面前,“你乖乖吃糖,我与羡渔去书房谈点事。”
不知为何,谢宓格外把他当小孩子。柳涓咔嚓啃完一整袋冰晶糖,王羡渔和谢宓还没回来。
他不敢走远,揭开毡帘,在花厅前的小庭院里散步消食,忽见抄手游廊上走过一个缩肩躬腰的身影。
李羲?
他为什么会在太傅府?
柳涓一拍额头。
他这些日子被绿腰灌多了绿蚁酒,有点犯糊涂。
太傅,即是太子太傅,谢宓虽多年不问朝政,但领了太子太傅的闲职,名义上是李羲的老师。
果不其然,李羲行礼道:“羲儿来老师府上请教功课,没想到有幸遇见柳御史。”
李羲比小年家宴时相比,又消瘦了许多。无奈天琛帝昏迷不醒,李善又年纪太小,他是李氏皇族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招牌,被锦万春胁迫着整日奔忙。
自从那日水榭一别,柳涓对李羲的态度大为改观,浅笑道:“太子殿下如今代理国政,仍不忘勤学苦读,也需注意玉体。”
李羲挠挠头,羞赧道:“父皇常责骂我天资愚钝,俗话说,笨鸟先飞。但有些鸟天生折了翅,无论如何都飞不起来。”
柳涓讶然道:“怎会?”
“譬如这篇策论,我已改了三遍,太傅还是不满意。”李羲忽然抬头,巴巴地盯着柳涓,“父皇曾赞柳御史人辞兼美,不知能否指点一二?”
“殿下谬赞。”柳涓终究顶不住哀求的目光,与李羲回了花厅,让丫鬟端上纸笔,亲自替他批改习作。
李羲的字迹有板有眼,但过于被书法的规矩束缚,不敢逾越半步。正如他所作的文章,引了一通孔孟经典,四平八稳却毫无新意。
李羲站在他身旁,双掌合十道:“多谢柳御史再造之恩!舅舅虽说有状元之才,但向来不愿教我。”
柳涓安抚道:“无妨。若殿下不弃,臣可与殿下讲论文义。”
李羲大喜过望:“那那那——请柳御史务必常来东宫!我让送悲每日去舅舅府上接您。”
“柳御史连都察院的公文都批复不完,哪有工夫教学生?”王羡渔抱臂倚在门旁,哂道,“太傅每日闲得发慌,殿下还是找他吧。”
跟在他身后的谢宓:“啧。”
===
“你何时与太子这般亲近了?”
两人并肩走在太傅府外的冬皞街上,王羡渔突然开口问道。
柳涓抱着一大袋热气袅袅的冰糖莲蓉包,面露不解。
这是王羡渔听了谢宓的推荐,专程翻墙跑到两条街外买来的。才多离开了一会儿,回来便见柳涓正温声细语地指导李羲。
王羡渔不悦道:“都相约每日东宫会面了,还能更亲近吗?”
柳涓:“?”
他确定王羡渔在政局的立场上与自己一致,况且李羲这样的太子,也不值得权臣站队。
剩下唯一的可能,便是王羡渔在吃醋。
柳涓震惊道:“王羡渔……你在想什么呢?”
李羲是他堂弟!
亲堂弟。
柳涓虽然不能向王羡渔承认这一点,但这醋意实在太猛烈又太离奇,气得他久久无言。
王羡渔又道:“你不觉得这位太子出现的某些时机,实在太巧合了。例如,冬至宫宴你遇刺的那回——”
“总之,接近你的人,哪个不是别有用心?”
柳涓从油纸袋里抓出一个莲蓉包,气极反笑道:“王羡渔,你幼不幼稚?”
王羡渔继续道:“除了方翊,他就是单纯贪图你的美色。”
“哦,那倒不是。”
柳涓止住脚步,新出炉的莲蓉包烫嘴,他把它搁在寒风里吹凉,眯眼回忆道,“我与西凉王世子少年时同在泉城求学,有一日外出郊游,在山上迷了路,意外闯入一间小道观。”
“那道观里只有一个年逾古稀的老道士,说自己的弟子都出去云游了,闲来寂寞,拿出签筒,要替我们两个小孩子算卦。”
“方翊的卦签上写了三个字——兴兵燹,”柳涓捧着莲蓉包,仰望阴沉欲雪的苍穹,“而我是——定太平。”
“回来后,大人们私下里说,我们去的那间道观,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玄微观。”
“莫非那个老道士就是北冥先生?”柳涓摇摇头,“我无所谓,但是方翊信了,所以他才那么……”
方翊之后的行径,王羡渔也有目共睹。他咬牙切齿道:“你和他,少年时,一起求过学?”
柳涓:“……你的重点错了吧?”
细雪纷纷飞落,整条冬皞街上再无其他行人。迎面走来一个身形高大的乞丐,紧裹住破烂的斗篷,陶醉地哼着跑调的小曲。
柳涓与王羡渔又吵了两句,一时气急,将莲蓉包当胸砸了出去。
乞丐飞身上前,挤入二人之间,大手凌空一抓,稳稳地接住包子,雪白的面皮上留下五道漆黑的指印。
乞丐抄起莲蓉包晃了晃,冲柳涓露齿一笑:“小友,你还吃吗?”
此人不知多久没沐浴洗漱,一抬头,油黑的脸上只剩一口白牙,在暮色里格外瘆人。
柳涓吓得惊退半步:“不吃了!”
王羡渔当即把他护在身后,冷道:“敢问阁下是哪位?”
这乞丐方才走过的雪地上,没有任何脚印。
“多谢小友一包之恩。”
乞丐两口吞下包子,抹净嘴笑道,“在下谢完,完蛋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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