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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杜若准备到马棚窝棚里寻找薜荔,以薜荔的性子,断不会在费城呆太久。可惜一整日未见三人前来渡河,她的身子刚在火边烘得暖和些,立刻就想到薜荔。她的性子那般冲动要强,说不定会去找玉面狐狸。
这时渡夫把湿透的衣裳搭在火旁,去内室取来更破旧的棉衣,衣领上缝了圈兽毛。她央求说,若有三个女子前来渡河,请把她们留在这里。有个娇小的少女,另外两人是一对儿双胞胎。随后她走出小屋,在午后清冷的长街上,可怜的人们或蹲在屋檐,或靠在墙角,破衣敝履,皮肤上黑紫色的斑疮溃烂丑陋。儿童茫然的目光常常跟随着路上的某个略微有点阔绰的人,但没有任何举动,他们只是很单纯的孩子,苍白的脸皮上没有表情。
她没有直奔窝棚,而是注意到长街上连城婉韵的府邸,在门匾下抬头望着雀形屋檐。
被陈聚众追赶的“乞丐”,据渡夫说,那必定是连城雄。连城雄的马车在汶水岸边停了两日,他似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整个人顷刻间苍老地不忍直视。
连城雄是否回来了?她叩响大门上的铁环,开门的老头用戒备的口吻询问她的来意,冷着脸回答:“老爷出门至今没有回来,姑娘若有事,还是改天再来吧。”说完便关上了门。
她感到疲倦,更是对世间的厌倦情绪再也无法抑制。她还驻足在紧闭的门前,连城府尽管雄伟壮丽,却给人一种衰老得无人问津的感觉。和这条街一样冷清。
她看到对门的客栈,熙熙攘攘往来几个佝偻之人。他们已经完全融入到费城的困境中,显得毫无生气。
她的精神状态很差,像被提取了灵魂,饥饿、困倦、无助,但这些她都感受不到,无论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像迷路的人一样彳亍几步,对她自身而言都是缥缈而不切实际的。
客栈的菜色并不可口,她机械式的往口里输送着芣苢和豆芽,肉汤表面飘着一层荤油。日月轮转之间,时光疾走,不留痕迹;黄昏洒在街上血意的红,却不是凄惨,特别是带有一种淡淡的柔情和伤感,幽幽地伴随日影在地面上移动。
她在客栈里呆到深夜,第一次喝酒,醉意牵动她身体里残余不多的灵魂,一同飞到了九霄云外。
第二日她照例回到汶水的小屋里——她放弃去主动寻找薜荔,而是将天命视为余生的安排——妇人在水边洗衣裳,屋里的炉火快要熄灭了,小娃娃裹在包袱里,在床榻上哭嚎。
她僵硬的伸出手,将小孩抱进怀里。感觉心底里的失去灵魂的一块石头似乎被泼了硫酸,冒出气泡和青烟,情感也由于怀中的宝宝——睫毛上晶莹的泪珠,通红的脸蛋,抿着小巧的嘴唇,艰难的摆动小手,随即又大哭起来。这一切都在杜若心里产生了奇怪的影响,仿佛那些升腾的汽泡撞上她身体的内壁,然后崩裂,产生轻微的震慑感,并且,破碎的气泡仍留在她体内,形成潺潺水波般的母爱。她抱着娃娃轻轻的拍打、摇晃,没过多久娃娃就依附着她的心跳睡着了。她无意识地触摸小孩的手指,柔软又朦胧,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妇人回来了,她进门时显得那样慌张。孩子还没有吃饭,她回来的太晚了。看到杜若,她并没有很紧张,收拾好屋子又添起炉火,轻轻接过杜若手中的襁褓,怕惊醒了她的孩子。
“姑娘要不去城里找找,我们未见三个姑娘前来渡河。”
杜若未应答,独自立在窗边,对着汶河发呆。孤独淘洗了她原有的平静生活,与薜荔相处的这几年,让她在分别时产生了许多亦真亦幻的第六感。
她和薜荔也许不会再见了。
妇人也同她一道望着指汶水,指向岸边一个朦胧的黑点说:“去钓鱼嘞!秋季是野钓的好日子,鱼儿要准备过冬,身上的膘又肥又嫩。”杜若只是报以微笑,仍望着汶水出神,偶尔也会朝渡夫所在的岸头多看几眼。
午间,渡夫提两个竹娄回来,马口鱼扑腾翻飞,又稳稳落入娄中。其余还有鲫鱼和黄颡,共八条,皆有四五斤沉。
妇人把鱼炖了,一股子土腥味在房里扩散,又从窗口被微风带到水面上。仿佛是沸腾的汶河煮熟了所有河鱼。
渡头的夫妇从未接待过这般美貌的、高雅的女子,杜若每日到访,在渡夫眼里就像皇妃频繁光临农舍一般,心里总是感恩戴德的。
但是,杜若的魂魄被汤汤汶浪波折的再也经不起蹉跎了。她不想再去寻找,不想等待,也不想捍卫从没见过的父母和威名。宣城的庄园永远是一片祥和之地,或许某一天薜荔回去,在楼阁上吟诗作画,也别有一番兴致。
当晚,王妃的微服私访走到了终结,渡夫征月摇櫂,将她送去了齐国。浪花像厮打做一团的鸡毛,溅到空中,甩入夜色,又飘飘落入尘俗。
起风了,阴云曀曀,逐浪飞花,远处是没有尽头的黑洞。小屋的烛火远去了,渐渐被昏暗吞噬。她还隐约记得那小娃娃的脸,腮儿透红,几根发丝蜷曲着贴在头皮上,粉嫩的小嘴总被唾液湿润,发出啪叽声。但是很快她就淡忘这里发生的一切故事,渐渐想不起任何有关费城的印记,独自封存。“一个人的竹林山庄应是很冷清的吧,”她想着,“就像寒风席卷这一袭单薄的衣裳,淡绿色衣袂在船头呼啸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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