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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假(3)
丁莹平时的生活极有规律,即便头一天晚睡,第二日她仍会在清早固定的时刻醒来。
一睁眼,她就看向身边。谢妍挨着她,身上穿着丁莹夜里为她套上的一件中衣,仍在沉睡。过了一夜,她衣服的襟口略微松开,隐约现出胸口一小片细白肌肤。
雪肤上的一抹红痕提醒着丁莹昨夜的旖旎。她面颊微热,伸手替谢妍掩好衣服,然后温柔地碰了碰她的脸。一触之下,她觉出谢妍身上略有些凉意。山上比城中凉爽不少,早晚间的温度变化也更明显,清晨时分甚至会有一点冷。丁莹怕她受凉,小心将她揽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包裹她。
“该上朝了么?”被她抱住时,谢妍嘟囔了一句。
丁莹失笑,这是睡糊涂了?但她又觉得迷迷糊糊的谢妍很是可爱,一边轻抚她的脊背,一边柔声回答:“放假呢,可以多睡会儿。”
谢妍听出丁莹的声音,大概也想起了田假这回事,闭着眼伸手,摸了摸丁莹的脸:“你也睡。”
丁莹轻轻“嗯”了一声,跟着闭上了眼。她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没过多久,谢妍也醒了。
“早。”谢妍一睁眼,丁莹就微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
谢妍坐起身,一边揉眼睛一边问丁莹:“在这里可还睡得习惯?”
丁莹点头,又问道:“要饮水吗?”
她问的时候便已下床。不等谢妍回答,她就将水拿到了床边。
谢妍接过她递来的杯盏,竟然还是温的,也不知道丁莹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她笑着捏了下丁莹的脸:“你一直这么会照顾人吗?”
她生病那阵就发现丁莹很细心,能把人照顾得很好。
丁莹认真想了一会儿后说:“也不是一直。家父去世后,我才开始学着照顾家人。后来大概是成了习惯。”
她对谁有好感就忍不住想照顾那个人。虽然人情上不够练达,但她善于观察归纳,也能做到细致入微。
谢妍伸手摸摸丁莹的后脑,刚想说什么,门外响起白芨的声音:“主君醒了?”
“醒了。”谢妍收回手,回答道。
白芨推门进来,见两人好好穿着寝衣,看不出什么异样,放心唤来几名侍女,服侍二人盥洗。
漱口、净面以后,又有人送上饭食。两人吃完,丁莹便去旁边的房间里更衣梳发,谢妍则由白芨等人侍奉着到镜前梳妆。
丁莹换好衣服回来,见谢妍已经梳好了头,衣服也换过了,但是侍女们都不见了,就她自己坐在铜镜前,手执细笔在脸上涂画。
她从镜中瞧见丁莹回来,转头一笑。
这一回眸让丁莹看清了她才刚化了一半的妆容:胭脂从脸颊一直晕染到眉间,右眼眉骨处有朵用金粉勾勒的硕大牡丹,正是她刚刚用笔画出来的。
“好看吗?”她问。
这妆容放在别人脸上还真不见得好看,然而到谢妍身上却是别出心裁,浓艳瑰丽。丁莹仔细看了一阵,点头说:“好看。”
她并不怎么懂现在时兴的妆饰,可是有谢妍的底子,怎么化都不会难看。
其实谢妍平日大多只作淡妆,但是放假在家无所事事时,就会偶尔突发奇想,化一些很大胆的妆容,不过化完又会很快洗掉。上次旬假时,丁莹见到的妆面是白粉敷面,乌膏注唇,眼下还有两点仿若啼痕的水滴,按谢妍的说法叫“啼妆”。
其实在丁莹看来,谢妍不上妆的时候就很美了,化这些妆纯粹是仗着自己有张精致的脸为所欲为。
果然化完以后,谢妍只是对着镜子欣赏一阵,便洗去了。
“为什么要洗呢?”她坐回镜前,准备再化一个日常的妆容时,丁莹问。
她不理解,已经花这么大功夫化出来了,为什么又马上洗掉?
“我大小也是个四品官,”谢妍轻哼,“有责任维护朝廷的脸面。这些妆也就私底下化着玩可以。真以这副面目见人,准被御史弹劾,说我服妖。”
丁莹笑了,的确很有可能。连她都不能完全接受这些妆容,朝廷那些保守的官吏只会比她更食古不化。
“现在想起来,还是以前在宫中当女官那阵自由一点,”谢妍像是被勾起了回忆,随口说道,“那会儿我随手化个妆都会有很多宫娥效仿。后来位列朝班,反而不能太随心所欲。尤其我那时本就年轻,再不庄重点,更会被其他人轻视。”
“你可是觉得做宫官的时候更快乐一些?”丁莹问。
相恋以后,谢妍偶尔也会说起她以前任宫中女官时的旧事。丁莹觉得那应该是谢妍很愉快的一段时光,因为她提及的多半都是趣事。
谢妍想了想说:“那时没那么多需要我操心的事,先帝对我也很宽容,的确轻松不少。”
“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你会更愿意继续留在宫中作女官吗?”
丁莹是随意闲聊,没想到谢妍竟认真思考起来,许久没有说话。
就在丁莹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的时候,谢妍终于开口:“应该不会。即便有机会重新选择,我想我也还是会选现在的路。虽然任宫官对我来说是很轻松,忧虑也少,但是轻闲意味着不受重用。不得重用,许多想法便无法实现。”
丁莹承认这话很有道理,点了点头,然后又有些好奇地问:“先帝是什么样的人?”
她曾经听温晏说过一些先帝的事,但温晏也多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他自己没有太多接触先帝的机会。
“先帝……”谢妍微微踌躇,“待我一直很好,但并不能算慈和之人。”
这评价倒有些出乎丁莹的意料。因为从谢妍以往的叙述来看,先帝对她早年无伤大雅的顽皮行为总是一笑置之,颇有容人之量。
谢妍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先帝对我的确有几分偏爱。但这份偏爱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因为我运气比较好……”
丁莹看上去颇为不解。
谢妍叹了口气:“你理应知道,先帝初时是以皇后身份辅政,继而以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最终才得以君临天下……”
丁莹点头。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因为这个缘故……先帝同自己的儿孙并不怎么亲近……”
丁莹明白了。先帝的帝位可以说是从自己子孙那里抢来的,所以她对儿孙都存有猜忌,只有今上因是女儿,没有被防范得太紧,与母亲关系尚可。谢妍当时的年纪就比先帝最年长的孙辈大了一两岁,且她被推荐入宫时,先帝的地位已经十分稳固。按谢妍的说法,大概是先帝巩固权位之后又有点怀念天伦之乐。可她的儿孙们被规训多年,在先帝面前都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的模样,令她觉得无趣。恰好此时谢妍出现,年龄不大,对帝位没有威胁,人又机灵活泼,稍微弥补了一点先帝缺失的亲情,所以得到了她的喜爱。
不知道是不是丁莹的错觉,谢妍说起先帝时似乎有些伤感。她明智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除了任宫官那阵,还有你觉得很愉快的时期吗?”
谢妍几乎没怎么思考:“出嫁以前吧。我的父母都不太约束我。父亲知道我怕闷,在我五六岁时就送了我一匹马驹。等我能骑大马,他就连出门都经常带上我。那时真的什么忧虑都没有。”
丁莹心念一动:“你出嫁后的那两年,是不是很不顺心?”
如果谢妍婚前过的是无拘无束的生活,嫁为人妇之后却要循规蹈矩,想必很不习惯。而且她记得谢妍说过,她父亲在她出嫁一年左右即病逝了,那岂不是接二连三都是让她难过的事?
谢妍没有马上回答,低头摆弄着妆台上的瓶瓶罐罐。
“对不起,我不该问。”丁莹猜她可能越界了。
其实谢妍刚和她定情时便交待过情史,只有一句:“有个前夫,已经死了。”记得当时她说完这句话,马上又面露苦笑,“不过你应该早就知道。”
她的事在外面不知被传过多少遍,何况除夕伴值时丁莹还问过她和离的原因。
丁莹的确知道。不仅知晓,她还清楚那门亲事是她祖父定下的,并非谢妍的意愿。虽然一直很好奇,但她想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人又曾经给谢妍带来这么多麻烦,不提也罢,就没有多问。她现在重提旧事,兴许会让谢妍不快。
但是谢妍摇了下头:“没什么不该问的。那段时间虽然不能算愉快的回忆,但终归是我的过去,我并没想过隐瞒。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
虽然得到许可,丁莹还是犹豫了一阵,才又说道:“郑侍御和我说过,你不喜欢提那个人。”
她曾经担心那个人是不是将谢妍伤得很深,所以才会变成禁忌?
“不喜欢提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忌讳,”谢妍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只是觉得已经不相干的人,没必要也不值得我再记着。”
“他……待你如何?”
“算不上好,也谈不上糟。直到和离,我们都没怎么了解过对方。成婚前我也就远远看过他两眼。婚后他一直在准备试举,我们连见面都不多。换个人未必不能安安份份和他过一辈子。可是我的父母感情甚好,我见过真正恩爱的夫妻是什么样子,不愿意胡里胡涂地过完这一生。”
那是从来没喜欢过他了?丁莹心想。她沉吟片刻,又问道:“可我听人说,他对你很执着,想必很爱你吧?”
“爱?”谢妍嗤笑,“你指在我被群起而攻之的时候落井下石?还是在我父丧期间毫不体谅,几次三番催促我回夫家侍奉翁姑?又或者放任他的父母对我打压刁难,只偶尔不咸不淡地劝解几句?他对我或许有几分留恋,毕竟我长得挺好,出身不差,在外面提一句岳父的大名,旁人多少会给他几分薄面。但他并不爱我。他后来恨我,亦不是什么因爱生恨,不过是恼怒我作为他的附属,竟敢擅自离开他,且分开后还步步高升。他却仕途不顺,日益黯淡,全然忘记当初他赴举时,连行卷的诗文也大多由我代作。”
“什么?”丁莹震惊了。她知道谢妍的前夫曾经进士及第,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谢妍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慢悠悠地说:“我提和离的时候,许多人都来劝我,说他已经登第,日后前程似锦,让我别犯糊涂,放跑佳婿。是不是很可笑?”
“可是你并不喜欢他,”丁莹却有些困惑,“为何肯替他代笔?”
谢妍沉默了一阵,才低声回答:“因为……那是唯一能让我的诗文流传的办法……”
丁莹也说不出话了。的确,那时的女子别说应举,规矩严格些的人家甚至不允许闺阁之作传到外面。明明才华横溢却无处施展,丁莹完全可以想像她当时有多苦闷……
然而她的静默却让谢妍产生了误解:“你很在意我之前的事?”
“不,不是,”丁莹连忙解释,“过去的事并非你能决定,我也绝不是介意之前的旧事。我只是,只是……想再多了解你一点。”
起初她是出于好奇,想要探寻真相。等她喜欢上谢妍,便想知道她所有的过往与来处。
谢妍没再说什么,可丁莹担心她仍有芥蒂,上前轻轻环住她:“我确实遗憾过,出生太晚,不能早点与你相遇,也无法阻止让你痛苦的姻缘。但刚才听你提及往事,我禁不住想,就算我早生十年,且在那时就遇到你,在当时的景况下,我……又能做什么?”
虽然世风已在变化,但那时的女子依然缺乏挣脱命运的手段。即便看起来一直被上天眷顾着的谢妍也只能屈从于祖父定下的婚约。如果她真在那时与谢妍相遇,是不是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幸好谢妍最终摆脱樊笼,又给了后来者机会,她们才有了相识的可能。
谢妍听着丁莹倾吐心声,也慢慢释怀。是她有些敏感了。以丁莹的性格,真介意的话,根本不会和她在一起。何况是她允许丁莹问的,怎么倒矫情起来?听到丁莹遗憾未能在她少年时相遇,她发出一声低笑:“那时候喜欢我,要吃苦头的。”
丁莹听她的口吻颇有戏谑之意,知道她已经放下了,也笑着说:“我确实听说你那时仰慕者不计其数,我在里面定然不起眼。”
说完她又自觉有点失言,怕谢妍误会自己讽刺她今非昔比,担心地望了谢妍一眼。
好在谢妍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她正转过头,仔细打量着丁莹:的确不是明艳的长相,但是文气清秀,身上的气质很干净,哪里不起眼了?
“我那时候太过顺遂,”收回目光后,她轻轻覆住丁莹的手,“又自恃聪明,把别人的喜爱与善意都看作理所当然。你便是将一颗真心捧到我面前,我也未必知道怎么珍惜。”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这样反而更好?”
谢妍低叹:“现在也许又太晚了一点……”
“不晚,”丁莹抱紧了她,“我们什么时候相逢都不会晚。”
到底是晚了,谢妍心中喟叹,如今的她就没有丁莹的信心,可以坚定地说出什么时候都不晚的话。虽然看起来有些呆气,其实丁莹才是她们中间更无畏的那一个。
“怎么了?”丁莹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关切地问。
谢妍笑着摇了摇头:“别说我了,说说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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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并不想写太多前夫的事,但丁莹对谢妍过去的了解基本都是通过别人之口,我觉得还是需要从谢妍的角度交待一下,这样对丁莹、谢妍、读者都会比较公平。这章以后,前夫的往事就算彻底终结,再也不会出现在两位主角和大家的视野里。
按文中的时间线,谢妍之前的婚姻其实只持续了两年,其中一年前夫去州府取解、接着上京赶考,完全不在家。在此之前,前夫的主要精力基本都花在备考上,两人的接触非常有限。这也是谢妍说两个人几乎没怎么了解过彼此的原因。不过谢妍仅仅看了前夫的几篇诗文就已经很嫌弃前夫的水平了,并不想进一步了解。前夫一及第,谢妍就提了和离。前夫几年后破防的一部份原因除了政见不同,还有一个就是前夫离婚时觉得小谢以后肯定会后悔,但是没想到谢妍官运比他强了太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