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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鱼
阿常觉得手里的硬团子更咽不下去了。心里堵着块湿泥,怎么选都透不过气。他藏不住事,小脸绷得紧紧的,闷头扎进下午的课业。葛远许是看出了什么,远远的在后面缀着。他们四个人,却揣着好几副心事的来到了赏文阁。
柳成眼疾手快,一进门就占了靠墙角的偏僻位置。迦蓝就带着阿常也坐了过去。唯独葛远,在门口踌躇片刻,目光在前排与后排之间游移,指尖无意识地扣着莲牌的边缘。最终一咬牙,独自走向了离夫子最近的前排。
???
阿常有点懵。这葛远怎么昨个才说了信迦蓝,今个就又一副要拿高分要圆满的架势?这两面三刀的小心思,是像了谁?
柳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满是讥诮。阿常看向迦蓝,却见菩萨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
一人有一人的缘法。选了,认了,便好。
这堂是感悟课。他们一人一个书案。书案上一模一样的摆着纸张和笔墨。环绕着中央夫子的讲台,摆成舒缓的半圆。讲课的夫子姓文,年岁不算大,面容清瘦,眉眼细长,天然带三分笑意,是极易令人亲近的长相。他说这课是让大家听听故事,放松放松连日紧绷的心神。
还有这种好事?真把他当傻孩子骗?阿常仗着自己坐的靠后,低着头嘴撇的老高。反正他一个字都不信。
其他人看着也都没怎么信。毕竟才看过竹筒蒸人,他们现在还觉得瘆得慌,那个倒霉蛋去药堂喝汤药了,但是看他那几个同伴惨白的脸,就没人觉得这堂课会有多好过。
但那些老学员,一个个却神色放松,很是自在。连葛远面上都带着隐隐的期待。文夫子也与他们相熟,和蔼地点头致意,看到面熟的还会打趣两句:“你们这不也成了老油条?这回轮到你们来占便宜了。” 有人嬉笑着同文夫子套话,文夫子便显出几分腼腆,似乎不好意思不答,于是时不时就会说漏嘴,察觉了又懊恼的拍拍自己的嘴,怪自己又上了这群人的当。可没过多久,在另一拨人的恭维下,他又会重蹈覆辙。
葛远听得认真,偶尔也会主动询问。阿常这才真切的意识到,这些老学员和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在一条起跑线上。他们熟悉规则,摸透了夫子的脾气,在这场无形的较量里,早已占尽先机。小孩心里泛起一股酸涩的委屈,这太不公平了。
“羡慕啦?”柳常单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欣赏阿常脸上那变来变去的丰富表情,觉得挺好玩。他还真就探过身子,伸手捏了捏阿常鼓起的腮帮子。然后被正闹脾气的阿常瞪着眼推了回去。
柳成明显没玩够,仗着自己坐的又偏又后,就张牙舞爪的扑了上去。阿常想往迦蓝身后躲,但是又想到什么于是挺起胸脯挡在迦蓝前面,只一脸的慷慨就义。柳成坏笑,作势还要捏小孩的脸。只是伸出去的手还没碰到阿常动作就停了。
一根手指,悄无声息地抵在了他眉心前一寸处。指尖白极了,指甲修正的也整齐,看起来纤细易折。那动作其实不快,也没用什么遮掩的法子,可偏偏就卡在柳成和阿常之间,带着点不言而喻的偏袒。柳成转了转眼睛,识趣的抬起双手做无辜状,慢吞吞地缩回座位。
“不经逗。”他用气音抱怨。
迦蓝收回手,神色平静,云淡风轻。
“你这样,又能护住他多久啊。”柳成偏着头,一双眼扫过阿常,低低笑了。“小孩嘛,早点经风雨,将来才能少吃亏哟。”
迦蓝没接这话茬,反而侧眸看他:“你怎么不去前排?”
“听那……假里假气的腔调有什么意思。”柳成摊手,目光却仍流连在迦蓝那只收回的手上,“倒是你方才那一下……怎么回事?”他很清楚,这小菩萨在武艺一道,可是实打实的朽木一根。
“唔?”迦蓝活动了一下手腕,一副理所当然:“坐久了,手有点麻。”
“……”
神他么的手有点麻。
柳常捂着半边腮帮子,觉得牙根有点痒。这菩萨可能真的被魔尊养坏了,哪还有佛子慈悲为怀、舍己为人的影子?反而跟个芝麻汤圆似的,白里透黑,与众不同。
阿常听不懂这两人斗嘴,而迦蓝一指度人出家的事他又不是没见过。他趁着没正式上课四下张望,很快就被书案上那张纸吸引走了注意力。那张纸不是很白,也不算很平整。摸起来软软很有弹性。它薄极了,甚至微微透光。还带着一股古怪的香气。这味道还有点熟悉,阿常皱着鼻子嗅了半晌,忽然想起来,这味道像极了清水寺里,那些积满了陈年香灰的青铜香炉。
等人陆续到齐坐定,文夫子清了清嗓子,又摇了摇铜铃。他好脾气地连说了好几声安静,待窃窃私语声终于平息,才含笑开了口:
“我的课堂很简单,每次会给大家讲几个故事,诸位将感悟留在纸上即可。今日是头一回,便只讲一个故事,多留些时辰与诸位书写。”他拈起一张空白纸张示意,“这上面可以写字,可以画画,写得好不好看,画的好不好看都不要紧,随意蘸着墨汁点几个点都行。形式不重要,要紧的,是心意。心意到了,哪怕就画了一笔,菩萨都会感知的到。”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扫过台下许多犹疑不信的面孔,轻轻叹了口气:“我说的是真话。夫子岂会骗你们?”说着,他弯腰从讲桌下取出一沓旧纸,随手翻动展示。上面笔迹五花八门,又当真写得好画的漂亮的,也有字迹歪扭如虫爬,画的线条抽象难辨的,甚至也有如文夫子所说,只是胡乱涂点了几个墨点子的。
“只要你们心诚,菩萨自会引导你们的笔。”文夫子边说边点燃了讲桌一角的小香炉。淡烟袅袅,气味与纸香相似,却更添一缕令人骨酥的暖意。房间本就暖和,辛苦一上午的疲惫被这香气一熏,许多人眼皮便开始发沉。文夫子的嗓音也愈发轻柔舒缓,像春日午后掠过死水的微风。
“那我们便开始吧。”他清了清喉咙,目光平和地落在虚空处,仿佛在凝视故事发生的地处。“今日要讲的故事,叫献鱼。”
“早年在北地,有一片大泽,水草丰茂,渔获甚丰……嗯,你们问何为渔获甚丰?好,那我们讲的再直白一些——就是有一片大水塘子,里头鱼也多,虾也多,水草都长得比别的地方好。这个水塘养活了周边十里八寸的人。大家吃饭、喝水、浆洗衣裳,都指着它,算是祖祖辈辈被这水养大的。”
“这里的人从不祭拜天地,也不信菩萨,就围着水塘只顾着有吃喝就好。可这无根的眷顾又哪有长久的?持年大旱,一滴雨都不下,水塘再大都干了,鱼虾也死了,周边的人都吃不上饭了。就在人眼看着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来了个无名的和尚。”
“那和尚看见这惨状,心生大悲,可他自知法力微薄,无力回天。于是发下宏愿,耗尽一身修为,感召天地。”
文夫子略作停顿,阿常却莫名觉得,这故事的开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怎么就……有点说不清的熟悉呢?干涸的池塘,无名的和尚……怎么有点像,白水镇那条注视着一切又埋葬了一切的河呢?
“那和尚不吃不喝,连着念了四十九天的经。老天终于被感动了,降下了细雨。但是那点小雨有什么用呢?滴在地上还没湿润地面就已经干了。和尚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来想去,终于明白了,□□,是这土地本身有问题。这里的人不拜神佛,没有信仰,他们太贪婪了,把什么都认为是自己理当拥有的。他们不感恩,不供奉也不祈祷,又什么都想要,贪的像个无底洞,就多少水都填不满。你们说,这些人……对么?是……罪民吗?”
先是安静,接下来有稀稀拉拉的“不对”声从各个方向响起来,有人起了头,越来越多的声音就也加入进去。群情激奋。莫名的共识在空气中滋生着,又发酵了。
“罪民……他们是罪民!”
文夫子点点头神色满意。他不动声色的环视了一圈,尤其看了看那几个依旧沉默的座位,继而重重叹息。似乎是应和室内的气氛,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献祭感。
“那和尚日夜跪拜祈祷,菩萨感其至诚,于佛号梵唱之中,令干涸的池塘中央,升起一尊琉璃法像。法像初成,无手无眼。僧人为表决心,和尚便用自己的眼睛作为祭品,供奉在在佛座前。但是还不够,于是和尚请人把自己两条手臂都砍下来,当柴火给点着了,献祭给菩萨。他以血肉为柴,以牺牲为诚,为这十里八乡的罪民,换来了新生的机会。”
“菩萨怜惜他,于是降下了神谕。只要这里的罪民肯悔过,天罚就会消解。在僧人的劝导下,民众们纷纷忏悔,并将自身的罪孽一一偿还。他们献祭在佛像前,恳求着菩萨谅解。佛恩浩荡,池子里真就冒出了清亮的水,重新生出了鱼和虾,那水比原来的还甜,那鱼虾也更加鲜美。镇民们献上最好的鱼虾,又献上自己不完美的部位,日夜不停的供奉着那尊琉璃法像。”
“而那尊琉璃像,吸纳了和尚的血肉愿力,又镇住了地的贪性,渐生灵性,显化法相——这就是咱们书院所供奉的六度琉璃光菩萨,是愿意拯救愚昧世人的真佛!”
以牺牲换新生,拿绝望催生神圣。许多学员脸上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混合着敬畏与震撼的神情取代,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文夫子似乎很享受这无声的皈依,语气复归平和,愈发像一位耐心点拨的慈祥师长。
“菩萨灵验,念着和尚的好,也念着大家的苦。就在梦中时常点拨:凡是真心实意供奉的,都将有所收获。而这些收获也是实打实看得到的。”
“比方说,东村有个老光棍,穷得叮当响,就一把祖传的破柴刀,锈得割不动草。他一发狠,把刀供菩萨跟前了还加了自己一根手指。没过几天,那刀虽然看着还是破,但一刀下去,碗口粗的树就应声而断,比新打的斧头还利索。老光棍就靠这把菩萨送还的刀给人劈柴,日子眼见着就好了,他那献上的手指菩萨也给他续上了,还更好更新。”
“西巷有个寡妇,儿子生下来就是个药罐子,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青紫,看了多少郎中都不见好。寡妇没法子了,跪在菩萨跟前,说愿意把自己这辈子所有的信仰都供出去,换儿子少受点罪。菩萨也怜她慈母心切,她那儿子咳嗽虽然没全好,可人眼见着有了点活气,能下地走两步了。那寡妇自己呢?虽是要早晚供奉菩萨,可她欢喜得很。她还后悔如果当时能再献的多点,她那儿子是不是就能更加的健康?”
“还有南街的铁匠,打铁时崩了眼睛,瞎了一只。他哭着求菩萨,说愿意用自己的一条腿换回之前的好视力。菩萨也允了,他那瞎了的眼睛虽然没亮,可剩下的那只眼,看东西格外清楚,夜里都能瞅见针鼻儿。之后他打出来的铁器也格外匀称结实,而他献上的那条腿原本有点坡,反而被菩萨换了条更好的,再也不会疼痛受伤,走起路来那叫一个虎虎生风。”
文夫子一个接一个地讲,语调平实,却把奉献即可获得超额回报的因果链砸得结实无比。奉献破刀得宝刀,奉献信仰换儿孙舒坦,奉献残肢得天赋异禀……每一个故事的结尾,都是落在更实在、更好用、更划算上。
“所以啊,”文夫子双手微摊,脸上是洞悉世情的豁达微笑,“咱们书院供奉的菩萨不是图你们什么,是你们往日积德行善与菩萨有缘,才得到了来书院修行的机会。”
“你们那些锻炼啊工作啊又苦又累,违反了规则还会被处罚,可是你看书院又没真的要你们金银钱财,也不索取你们的性命,反而是想法设法助你们圆满。锻体快,修心稳,你们也不要听别人乱讲就觉得这个可怕那个不好的,你要亲自去看,他们当事人还能骗你们不成?”
“咱们书院啊,就是为了帮助菩萨积累功德,把你们手里那些个不趁手的、带病带灾的、没啥大用的破烂,换成实实在在的好处。你们那点东西,在菩萨眼里不算什么,可菩萨慈悲,愿意拿更好的跟你们换。这叫什么?这叫心诚则灵,是菩萨显灵,有舍,才会有得!”
文夫子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语气充满鼓舞:“好了,故事就讲到这儿。你们都琢磨琢磨,你们从菩萨这份慈悲和心意中,都悟到点什么呢?自个心里头有啥想法都可以写下来,画出来,形式不重要,心诚则灵。当然你们要是也有什么想让菩萨帮你们换换的,也可以一并写上去。不会写怎么办?那你就按个指印,等你们心意足了,菩萨就会一个一个帮你们实现。”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但这寂静之下,翻滚着粗重的呼吸、压抑的兴奋、以及无数眼珠乱转的盘算。
阿常捏着笔杆,掌心渗出湿冷的汗。那些交换听起来……太划算了。划算得让他心底发毛。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出来:若是把他过去那些饥寒交迫、挨打受辱的记忆供奉出去,能换回什么?一身用不完的力气?还是一夜无梦的安眠?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狠掐自己大腿一把,借由疼痛才将那蛊惑人心的念头强行摁下。好奇怪,他明明知道天下没有这等便宜事,怎么还是会情不自禁地顺着去想?他环顾四周,只见许多人眼神发直,脸上浮现出近乎痴迷的虔诚,那神情……像一只只被香熏软了皮肉的虫。
文夫子负手在书案间缓步巡视,时而驻足,低声指导一二。他走到迦蓝案前,见这漂亮的青年并未动笔,只是抬着一双清凌凌的眼望着他,不由温和问道:“你可是有何疑问?”
“那和尚最后如何了?”迦蓝问。
“啊……这个啊……”文夫子一愣,似乎没想过有人会问这个问题,随即微微笑了。“和尚目盲臂残,在亲见菩萨显圣、泽被苍生后,信仰愈发坚定。他将自身全然献予菩萨。”因是对着迦蓝,他用词又文雅起来。
“菩萨感其至诚,助他肉身化作琉璃法身。正因他献出了双臂,菩萨法相才生有六臂,各持法器。他最终修得正果,追随菩萨左右,得享大圆满。”
“所以他不再行走人间了?”迦蓝又问。
“既得大圆满,自当永驻极乐,庇佑信众。换作是你,难道不愿?”文夫子似有不解,语气依旧循循善诱。
“我不愿。”迦蓝说的顺畅极了。
一旁的柳成,在文夫子骤然茫然的眼神里,低低笑出了声。
这小菩萨……是在炫耀么?放眼这十方三界,几个人有这个资本说自己可以成佛又不愿成佛的?估摸着也就眼前这一个了。
差一步成佛,又生生叛了佛;回头跟了魔尊,却又干着些菩萨事,真……好玩啊。
文夫子张了张嘴,似乎想再劝解什么,终究没能组织起语言,只得含糊道:“你……你再好好想想,感悟……重在感悟。”说罢,匆匆转向其他书案,背影略显仓促。
柳成收回目光,指尖在膝上轻轻敲击。他看着迦蓝沉静的侧影,又瞥了一眼前排腰背挺直、全神贯注的葛远,再扫过周围一张张被故事与香气熏染得神色恍惚的面孔,对一会的结果评判,他期待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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