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性遗忘》

作者:许梦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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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寻的恐惧


      行政楼的灯光在身后渐远,沈叙独自走在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上。路灯把梧桐树的影子投在地面,枝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手在黑暗中窃窃私语。他刚刚结束与赵临的对峙,大脑还在处理那些信息——哥哥的研究、江寻的“脆弱平衡”、还有那句“有些真相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但所有这些复杂的思绪,在看到教学楼侧门那个蜷缩的身影时,瞬间清空了。
      江寻坐在台阶上,双手环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像要把自己藏进阴影里。他穿着单薄的校服外套,肩膀在夜风中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在昏暗的光线下苍白得吓人。
      “沈叙……”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吞没。
      沈叙快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台阶冰冷,透过裤子传来寒意。“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在教室等我吗?”
      江寻没有回答。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那双今天下午放倒了一个人的手。手指在膝盖上微微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赵叔叔……找你说了什么?”过了很久,江寻才轻声问。
      沈叙犹豫了一秒。他不能告诉江寻全部——不能告诉他赵临的警告,不能告诉他那些关于“记忆洪水”的可怕预测,不能告诉他哥哥的事情。但他也不能撒谎。
      “说了今天篮球场的事。”沈叙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回答,“他担心你受伤,也担心……你的情绪。”
      “我的情绪……”江寻重复这个词,语气里有一种近乎自嘲的苦涩,“沈叙,我是不是……做错了?”
      这个问题问得那么轻,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沈叙心里。他侧过身,面对江寻:“为什么这么觉得?”
      江寻终于抬起头。路灯的光从侧面照过来,照亮他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但没看到泪痕。
      “因为今天……那个人摔在地上的时候,”江寻的声音开始发抖,“所有人都在看我。他们的眼神……很怪。像是在看……看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台阶边缘的水泥裂缝:
      “然后王老师来找我,问我是怎么做到的。我说我不知道,身体自己动了。她看着我的眼神更怪了。还有张浩,回教室的路上一直问我是不是练过武术。我说没有,他不信。”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还有赵叔叔……他刚才也找我了。在你去校长办公室之前。他让我去医务室,李老师给我做了检查,量血压,测心跳,还抽了血。然后赵叔叔问我,知不知道那个动作是怎么做出来的。我说不知道。他就一直看着我,看了很久,最后说……说让我以后小心点,不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异常’。”
      “表现异常”这四个字,江寻说得特别轻,像怕碰碎什么。
      沈叙感到心脏被狠狠揪紧了。他想起了赵临在办公室里说的那些话——“江寻的情况比你想象的更复杂”“任何可能触发深层记忆碎片的东西都可能打破平衡”——但现在看着江寻苍白恐惧的脸,那些理性的分析都变得苍白无力。
      “江寻,”沈叙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看着我。”
      江寻慢慢转过头,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你没有做错。”沈叙一字一句地说,确保每个字都清晰,“那个人要打我,你保护了我。你做得很好。任何时候,保护自己和你在意的人,都不是错。”
      江寻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不敢相信听到的话:“可是……我把他摔倒了。他摔得很重,一直在呻吟……”
      “那是他活该。”沈叙的语气坚定,“他先动手的,他先挑衅的,他先欺负人的。你只是阻止了他。如果今天你没有出手,现在躺在医务室的人可能就是我了。”
      他握紧江寻的手,感觉到那双手冷得像冰:
      “而且你知道吗?你那个动作,非常……精准。你让他失去平衡摔倒,但没有真的伤到他。他在地上呻吟,更多是因为丢脸,因为没想到会被一个看起来比他瘦弱的人放倒。你做得非常克制,非常……专业。”
      “专业”这个词让江寻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抽回手,抱紧自己的手臂,像是突然感到寒冷:
      “这就是问题,沈叙。为什么我会那么‘专业’?我从来没学过那些。我连打架都不会。可是今天……我的手,我的身体,它们好像自己知道该怎么做。像……像有一段程序,存储在什么地方,需要的时候就自动运行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耳语:
      “沈叙,我是不是……是个怪物?”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精准地刺中了沈叙最深的恐惧。他看着江寻——这个少年在昏暗的光线中缩成一团,眼神里的恐惧那么真实,那么沉重,沉重到几乎要把那单薄的肩膀压垮。
      “不。”沈叙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更坚定,“你不是怪物。你是江寻。是我的同桌,是我的朋友,是那个每天醒来会问我‘你是谁’,然后认真记住我名字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是那个数学题解不出来会咬笔杆的人。是那个看到流浪猫会偷偷喂火腿肠的人。是那个下雨天会记得带两把伞的人。是那个即使每天忘记一切,也会在醒来时对我微笑的人。”
      江寻的眼睛慢慢湿润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发出声音。
      “你的身体会做一些你不记得学过的事情,这很奇怪,我承认。”沈叙继续说,声音放得很柔,“但这不代表你是怪物。可能……可能你小时候学过防身术,后来忘了,但身体还记得。可能你天生运动神经就很好。可能……”
      他停下来,因为江寻在摇头。
      “不是的。”江寻的声音很轻,但很肯定,“那个感觉……不一样。不是‘学过’,是‘被训练过’。像……像反复练习过成千上万次,已经变成肌肉记忆了。而且……”
      他闭上眼睛,眉头紧皱,像是在努力捕捉什么飘忽的碎片:
      “而且当我做那个动作的时候,脑子里有……画面闪过。很快,像闪电一样,但很清晰。是一双手,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在调整我的姿势。还有一个声音说……‘角度再偏五度’‘发力点在这里’‘记住这个感觉’……”
      他的身体又开始发抖,这次抖得更厉害:
      “然后就是光。很白很刺眼的光,从头顶照下来。还有……还有冰冷的触感。像金属贴在皮肤上。还有……疼。不是被打的疼,是从里面透出来的疼,像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钻……”
      “江寻,够了。”沈叙抓住他的肩膀,“别想了。那些只是……只是幻觉。你今天受了惊吓,大脑产生了混乱的记忆。”
      但江寻好像没听见。他睁开眼睛,眼神涣散,像是还陷在那些碎片里:
      “沈叙,我害怕。不是怕别人,是怕……我自己。怕我身体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怕哪一天,它又自己动了,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怕我……根本控制不了我自己。”
      这话说得那么绝望,那么无助。沈叙感到喉咙发紧,眼眶发热。他把江寻拉进怀里——不是平时那种安慰的拥抱,而是紧紧的、用尽全力的拥抱,像是要把自己的温度、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存在感,全部传递过去。
      “听着,”他在江寻耳边低声说,声音坚定得像在发誓,“你不会失控。因为你有我。我会看着你,我会提醒你,我会在你觉得不对劲的时候拉住你。而且……”
      他松开一些,双手捧着江寻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而且我相信你。我相信江寻,不管他的身体会做什么,不管他还记不记得学过什么,他的本质是善良的,是好的。你今天出手是为了保护我,不是为了伤害别人。这个动机,这个选择——这是你,江寻。不是任何程序,不是任何训练,是你。”
      江寻看着他,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滚落,一滴,两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来,在下巴处聚成小滴,然后坠落在沈叙的手上。
      “可是如果……如果有一天,”他哽咽着说,“我保护不了你呢?如果我伤到你了呢?如果我的身体做了……伤害你的事情呢?”
      这个问题太沉重了。沈叙看着江寻泪眼模糊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深不见底的恐惧,突然明白了——江寻最怕的不是自己“异常”,不是别人把他当怪物,而是自己可能会伤害到在意的人。
      特别是,可能会伤害到他。
      “你不会。”沈叙说,拇指轻轻擦掉江寻脸上的泪,“因为你是江寻。因为即使每天记忆重置,即使什么都忘了,你还是会在醒来时选择信任我。因为即使在最混乱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也是保护我,不是伤害我。”
      他顿了顿,补充道:
      “而且就算……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你真的失控了,真的伤到我了——那也不是你的错。那是那些把你变成这样的人的错。是他们该负责,不是你。”
      这句话说得很慢,很清晰。江寻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逻辑。
      “把我……变成这样的人?”他喃喃道,“沈叙,你……知道些什么,对吗?关于我,关于我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终于来了。沈叙看着江寻的眼睛,看着里面那种混合着恐惧和渴望的光芒——渴望知道真相,即使真相可能很可怕。
      “我知道的不多。”沈叙最终选择部分诚实,“但我知道,你的记忆问题,你的身体异常,不是天生的。是……某些事情造成的。可能是事故,可能是治疗,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我知道的是,这些都不是你的选择,不是你的错。”
      江寻消化着这些话。眼泪还在流,但眼神渐渐从涣散变得聚焦。
      “那如果……”他轻声问,“如果我想知道呢?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你会帮我吗?”
      “会。”沈叙毫不犹豫,“但我们要小心。非常小心。因为有些事情……知道了可能会有危险。”
      “比现在更危险吗?”江寻问,“比每天醒来什么都不记得更危险?比身体里藏着我不知道的东西更危险?”
      这个问题问倒了沈叙。他想起赵临的警告,想起哥哥可能的下场,想起林茜触发的警报。是的,知道真相可能更危险。但也可能,不知道真相才是最危险的——因为你会永远活在恐惧和困惑中,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永远被蒙在鼓里。
      “我不知道哪种更危险。”沈叙最终诚实地说,“但我答应你,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会帮你找答案。我们一起找,小心地找。”
      江寻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夜风更大了,吹起地上的落叶,吹动他们的头发。远处传来晚自习下课的铃声,悠长而遥远。
      “沈叙,”江寻终于开口,声音已经平静了许多,“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把我当怪物。”江寻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谢谢你告诉我,保护你不是错。谢谢你……愿意陪我。”
      沈叙感到心脏柔软得一塌糊涂。他伸手,揉了揉江寻的头发:“傻瓜。这有什么好谢的。朋友不就是这样的吗?”
      “朋友……”江寻重复这个词,像是第一次真正理解它的含义,“沈叙,你觉得……我能做个好人吗?即使我的身体会做那些奇怪的事情,即使我可能……不完全是正常人?”
      这个问题问得那么小心,那么卑微,让沈叙的鼻子一酸。他用力点头:“你本来就是好人。今天你证明了这一点——你在保护别人,在阻止暴力。这比什么都更能证明你是谁。”
      江寻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很淡,很脆弱,但那是真正的微笑。他伸手,轻轻握住沈叙的手腕,手指正好按在那块皮肤上,像是在确认触感,确认存在。
      “沈叙,”他轻声说,“明天我醒来,又会忘记今天的事。又会忘记我为什么害怕,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问这些问题。但是……”
      他抬起头,眼神清澈得像被泪水洗过:
      “但是我希望,我能记住这种感觉。记住你告诉我,保护你不是错。记住你说,我是好人。即使不记得具体的话,也能记住……这个感觉。”
      沈叙感到眼眶又热了。他点头:“你会记住的。因为感觉比记忆更持久。就像你每天醒来,即使不记得我,也会觉得我是可以信任的人一样。这种‘觉得’,就是感觉。”
      江寻点点头,像是明白了。他站起来,腿有些麻,踉跄了一下,沈叙赶紧扶住他。
      “回去吧。”沈叙说,“很晚了。”
      他们并肩走回教学楼。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在黑暗中幽幽发亮。走到教室门口时,江寻忽然停下脚步。
      “沈叙,”他小声说,“如果我以后……又‘表现异常’了,你会怎么办?”
      沈叙看着他,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江寻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像个脆弱而美丽的面具。
      “我会在你身边。”沈叙说,“我会告诉你,没关系,不是你的错。我会提醒你,你是江寻,是我的朋友,是个好人。一遍不够就说两遍,两遍不够就说三遍,说到你相信为止。”
      江寻的眼睛又湿润了。但他这次没有哭,只是点点头,然后做了一个让沈叙惊讶的动作——
      他伸出手,轻轻抱了沈叙一下。
      很轻,很快,几乎是碰一下就分开。但那个拥抱的温度,那个小心翼翼的力度,那个带着颤抖的触碰,深深地刻在了沈叙的记忆里。
      “谢谢。”江寻说完,转身走进教室去拿书包。
      沈叙站在走廊里,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明白了赵临说的“塑造道德内核”是什么意思。实验可以控制环境,可以灌输知识,可以重置记忆,但它无法完全控制一个人对“对错”的理解,无法完全决定一个人在关键时刻的选择。
      而沈叙刚才所做的,就是在江寻混乱的、被重置的认知系统中,植入了一个锚点:保护在意的人不是错。自己是好人。这些简单的、基本的价值判断,可能比任何复杂的实验设计都更有力量。
      因为它们是属于“人”的判断,不是属于“实验体”的程序。
      江寻拿着书包出来时,脸色已经好了很多。他们一起走出教学楼,走进夜色中。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荡荡的操场上交织在一起。
      “沈叙,”走到校门口时,江寻忽然说,“明天见。”
      “明天见。”沈叙微笑,“记得带数学作业。”
      “嗯。”
      赵临的车已经等在校门外。江寻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前,回头看了沈叙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依赖,有感激,有困惑,但最深处的,是一种初生的、脆弱的坚定。
      像是在说:我会记住今天的感觉。即使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会记住。
      车门关上,车子缓缓驶离。沈叙站在原地,直到尾灯消失在街角。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沈叙抬头看着夜空,几颗星星在云层缝隙中闪烁,微弱但执着。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他不再只是一个观察者,一个保护者。他成了一个塑造者——在江寻每日重置的空白中,一笔一划地写下关于对错、关于价值、关于“如何做人”的基本定义。
      这是一个巨大的责任。
      也是一个危险的选择。
      但他不会后悔。
      因为有些话,必须有人说。
      有些真相,必须有人记住。
      即使那个人每天都会忘记。
      但只要感觉还在,只要那个“觉得”还在,希望就还在。
      沈叙转身,走向回家的路。脚步坚定,眼神明亮。
      而在驶离的车上,江寻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按在胸口。
      那里,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搏动。
      不是心跳。
      是记忆。
      是感觉。
      是沈叙说的话,留下的印记。
      即使明天醒来会忘记。
      但此刻,此刻他记得。
      记得自己是好人。
      记得保护在意的人不是错。
      记得有个人,会在任何时候告诉他:你是江寻,是我的朋友,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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