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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姓叶
那顿午饭,在一种看似和乐、实则各怀心事的氛围中结束了。
叶知秋食不知味,陆奶奶频繁的夹菜和那无法完全掩饰的、复杂难辨的目光,都让她如坐针毡。
陆时序始终沉稳,不时与爷爷聊些家常,或是体贴地为叶知秋布菜,巧妙地调节着气氛,但他揽在叶知秋肩头的手,始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力量。
饭后,陆爷爷拉着陆时序去书房看他新淘换来的几本古籍字帖,客厅里只剩下叶知秋和陆奶奶。
午后的阳光透过纱帘,在老旧但干净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饭菜余温混合的气息,安静得能听到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叶知秋正襟危坐,手心微微出汗。
她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
陆奶奶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对面,目光再次落在叶知秋脸上,这一次,少了最初的剧烈震惊,多了几分沉静的、仿佛穿透时光的端详。
那目光里,有怜惜,有感慨,还有一种叶知秋看不懂的、深沉的悲伤与欣慰交织的情绪。
“孩子,”良久,陆奶奶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吓到你了吧?刚才……是奶奶失态了。”
叶知秋连忙摇头:“没有的,奶奶。”
陆奶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长,仿佛承载了太多岁月的重量。
“不怪你紧张,是奶奶不好。”她顿了顿,浑浊却依旧清亮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朦胧的追忆之色,“主要是……你长得,太像我的一位故人了。猛地一看,简直……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
叶知秋屏住呼吸,等待着下文。
那个盘旋在她心头、关于古镇、关于叶家祖宅、关于那份奇异熟悉感的谜团,答案似乎近在咫尺。
“故人?”她轻声重复,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嗯,一位……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故人。”陆奶奶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客厅的墙壁,回到了遥远的往昔,“她也姓叶。”
姓叶!
叶知秋的指尖猛地一颤,碰倒了手边的茶杯,所幸里面只剩一点残茶,并未弄湿衣物。
她慌忙扶正杯子,脸颊因自己的失态而微微发烫。
陆奶奶却仿佛并不在意,她的思绪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回忆里。
“她叫……叶清音。”说出这个名字时,奶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是镇上叶家……就是你们之前在古镇看到的那个老宅,叶家的小姐。”
叶知秋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叶清音……叶家小姐……那个在她踏入古镇就莫名牵引着她情绪的老宅,果然与她有着某种联系!
“我和清音,是年少时的挚友,手帕交。”陆奶奶的脸上浮现出温暖而怀念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她眼中的悲伤。
“那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在镇上的学堂读书,一起在河边洗衣玩耍,分享彼此的心事……她啊,是镇上最有才情的姑娘,性子却有些清冷,像……像一枝空谷幽兰。”
陆奶奶的描述,让一个模糊的、穿着民国衣裙、气质清冷的少女形象,渐渐在叶知秋脑海中勾勒出来。
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这一次,不再只是感觉,而是有了一个具体的指向——叶清音。
“那……后来呢?”叶知秋忍不住追问,声音干涩。
陆奶奶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被一层深沉的哀伤取代。
“后来……时局动荡,战火纷飞。叶家那样的门第,难免受到冲击。清音她……为了家族,也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嫁给了一个她并不爱的人,远走他乡。我们……也就断了联系。”
寥寥数语,却勾勒出了一个时代洪流下,个人命运的无奈与悲欢。
叶知秋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为那个素未谋面、却仿佛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叶清音。
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挂钟的滴答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忽然,陆奶奶站起身,对叶知秋温和地说道:“孩子,陪奶奶到院子里走走吧。院子里有棵老树,年纪比我和清音加起来都大,它……见证了很多事情。”
叶知秋立刻起身,搀扶住奶奶的手臂。
她知道,奶奶要带她去见的,绝不仅仅是一棵树。
陆家的院子不大,却打理得井井有条,墙角种着几株耐寒的茶花,正开着碗口大的红色花朵,在冬日里显得格外夺目。
而院子的最中央,赫然矗立着一棵巨大的银杏树。
时值冬季,银杏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虬龙般苍劲的枝干,以一种沉默而坚韧的姿态,指向灰蓝色的天空。
树皮粗糙皲裂,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树形依旧优美,可以想象春夏时节绿叶婆娑、秋日金黄满树的盛景。
看到这棵银杏树的瞬间,叶知秋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一阵剧烈的、毫无缘由的酸楚直冲鼻尖,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这棵树……她认识。
不是视觉上的认识,而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烙印般的熟悉。
她甚至能感觉到,当它枝繁叶茂时,阳光透过叶片缝隙洒下的光斑是什么形状;她甚至能“听”到,秋风吹过,金黄的叶子如同蝴蝶般翩然落下的沙沙声响。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搀扶奶奶的手,一步步朝着那棵古树走去,如同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
陆奶奶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在古树前停下,看着她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触摸上那粗糙冰凉的树皮。
就在指尖接触到树皮的刹那,一幅模糊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划过叶知秋的脑海——一个穿着淡青色旗袍的纤细身影,背对着她,仰头望着满树金黄,背影孤寂而忧伤。
那身影……像她梦中出现过的人,也像陆奶奶描述中的叶清音!
她猛地收回手,心跳如擂鼓,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向陆奶奶,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奶奶,这棵树……”
陆奶奶走上前,也伸手抚摸着古老的树干,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感情,像是看着一位沉默的老友。
“这棵银杏树,据说有四五百年了。”奶奶的声音平静而悠远,将那段尘封的往事缓缓道来,“它以前,并不在我们家院子里。它原本,是长在叶家祖宅的后园里的。”
叶知秋的瞳孔骤然收缩。
陆奶奶继续说着,目光落在古树遒劲的枝干上,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往昔的岁月:“我和清音,小时候最喜欢在这棵树下玩耍。春天,我们捡拾它新发的嫩叶做书签;夏天,我们在它的树荫下读书、纳凉、说悄悄话;秋天,我们看着它的叶子一点点变黄,然后收集那些形状最美的叶子,夹在书里……这棵树,承载了我们太多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她的语气充满了怀念,但随即,那怀念便被更沉重的情绪所取代。
“后来,叶家……败落了。宅子要被充公,里面的东西也都保不住。那时候,我已经嫁给了时序的爷爷,住到了这里。我舍不得这棵树,它就像是清音留在这里的一个念想,一个见证。我求了时序的爷爷,他想了很多办法,费了很大的周折,才终于……将这棵古树,从叶家荒废的后园,移栽到了我们自家的院子里。”
叶知秋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位年轻的妇人,为了守护挚友留下的唯一念想,是如何的殚精竭虑。她看着眼前这棵历经沧桑、却依旧顽强生长的古树,仿佛看到了陆奶奶与叶清音之间那份深厚却被迫中断的情谊。
“它刚移过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很多人都说活不成了。”陆奶奶轻轻拍着树干,像在安抚一个孩子 。
“我不信,天天守着它,浇水,施肥。许是它也有灵性,知道还有人记挂着它,记挂着它原来的主人……第二年春天,它竟然真的抽出了新芽。”
“这些年,我看着它一年年长大,枝干越来越粗壮。每次看到它,就像看到了清音年轻时的样子。”陆奶奶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怅惘。
“我总想着,如果清音有一天能回来,看到这棵树还在,该多好……可惜,直到我去年辗转打听到她早已在国外病逝的消息,也终究没能再见她一面。”
说到这里,两行清泪,终于从陆奶奶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
那是一种跨越了半个多世纪、无法弥补的遗憾与悲伤。
叶知秋的眼泪也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为叶清音飘零孤寂的一生,为陆奶奶深沉的思念与遗憾,也为这棵古树所见证的,那段被时代洪流冲散的友情与岁月。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踏入古镇会觉得熟悉,为什么看到叶家祖宅会心潮澎湃,为什么触摸这棵古树会情绪失控……那不仅仅是文学生的多愁善感,那是一种潜藏在血脉深处、或是灵魂印记里的共鸣。
她长得像叶清音,而叶清音的故事,与这棵银杏古树,与这座古镇,紧密相连。
陆奶奶擦去眼泪,转过头,重新看向叶知秋,目光里充满了另一种更为深沉复杂的情绪,那不仅仅是透过她在看故人,更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疼惜与了然。
“孩子,我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叶知秋心上,“你姓叶,你长得像清音,你看到这棵树的反应……这一切,都太像了,太像了……”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叶知秋冰凉的手,那布满老年斑的手温暖而干燥,传递过来一种奇异的力量。
“时序是个好孩子,他带你回来,奶奶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奶奶看着她,眼神慈爱而深邃,“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清音年轻时候,如果她能像你这样,平安喜乐,有人真心疼爱,该多好……”
这番话,含义深长。
叶知秋恍惚间觉得,奶奶似乎并不仅仅是在感慨挚友的命运,更像是在透过她,祝福着另一个时空的、与这棵银杏古树命运交织的灵魂。
庭院里,冬日的阳光淡淡地洒在一老一少身上,洒在那棵沉默的、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的银杏古树上。
风声细微,仿佛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吹来,带着旧日的低语。
叶知秋站在树下,感受着掌心来自奶奶的温暖,感受着心底那份与过去隐隐相连的悸动,再抬头看向这棵枝干指向天空的古树时,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平静与一种奇异的归属感。
这棵古树的追忆,如同一把钥匙,不仅打开了一段尘封的往事,似乎也为她与陆时序之间那份深刻的“宿命感”,提供了一个朦胧而真切的注脚。
她与这座古镇,与陆家的渊源,远比她想象的,要深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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