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打一个病秧子

　　事情发生在数十年前的某日。

　　无人知晓不龟手发了什么疯，抑或是受了什么刺激。总之，这个半生居无定所的人，竟然将家中堆攒百十年的医书古方，以及一堆数不出名的珍奇异草通通搬上清凉台，大门一闭，过起了避世隐居的日子。

　　不出意料，打消息传开那日，一茬接一茬的人前仆后继地造访清凉台，然后无一列外地抱着惴惴不安的希望，被冷言冷语好一通羞辱，终于彻底心灰意冷。

　　所有人都以为，不龟手铁石心肠，永远不会有大发善心一天。

　　而且此人行为十分狂妄，喜怒皆直白刻露，情绪尽显于形色之中。

　　总之，从来没见他对什么人有过一丁点儿好脸。

　　此刻亦如是。

　　当不龟手僵着脸，语气生硬地与屋里意外到访者搭话时，绿荫荫的林子里突然蹿出只巴掌大的鸟。

　　此鸟显然没什么眼色，居然不管不顾地降落在窗台上，一刻不停地拍打着翅膀，尖声嘶叫，试图引起屋内人的注意。

　　六羽一直在和不龟手说话，闻声，终于注意到自家调皮的鸟儿。

　　她轻轻拍了下手，赦命青鸟就巴巴飞到掌心上。

　　对话被突然打断，不龟手把即将冲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噎回喉咙。然后看着青鸟熟练地跳在掌心上，呆笨的脑袋往手指一靠，眼睛因为主人轻柔的抚摸而无比舒适地渐渐合拢，很快打起了轻轻的呼噜。

　　不龟手脾气又臭又硬，和他说话，三句话不对头，必然要被狠狠呛声。六羽早已经习以为常。不过十戚和不龟手是多年挚友，不龟手也帮过晴岚山市，因此，六羽每次路过，必然要上清凉台造访一趟。

　　赦命青鸟已经回来，欢山丹契必然正往清凉台走了。于是她微微抬起头，被面纱遮得严严实实的脸对着不龟手，正要开口向他告辞。

　　这时，山下林子忽起一阵狂风。

　　窗户大敞，狂风乱入，六羽靠着窗户，斗笠差点儿被整个吹飞。

　　她扯了扯面纱，若无其事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清凉台遍地都是竹子，根茎相连，四季不凋。这阵狂风把叶子吹得满天狂飞不说，更把视野挡了个严实。

　　略一沉默，六羽无声施了个法诀，紧接着，一道红光从天而降，碍眼的竹林眨眼被拦腰折断。

　　视野一荡而空，狭窄山道尽头看出现个男人，男人背着个昏睡不醒的人。那人受伤不轻，男人急着拉她上山救命，速度更是快得惊人。就这么会儿功夫，已经冲进清凉台大门。

　　这人实在倒霉，背上背个人，怀里面还塞了个孩子，机关触动刹那，千万条箭雨冲他飞去。看那架势，简直要把他射成刺猬。

　　“你要见死不救？”六羽斟酌着开口。

　　“他又没开口求我，难道我要多管闲事？”不龟手面容冷淡，对这种场景早已经习以为常。

　　六羽说：“若他开口请你帮忙，你就肯帮了？”

　　不龟手不吭气。

　　六羽说：“不如你帮我个忙。”

　　“最近山市人手紧，这人修为不错，机关逐他，他也要担着风险救人，想必那人在他心里面还有些分量。”没听见不龟手打断，她接着说，“你帮我救人，作为答谢，让他帮我做点事。若他答应，就当我欠你一份人情。”

　　不龟手没有立即答应，而是以一种模凌两可的口吻说：“你这是多此一举。”

　　六羽温声笑了：“不答应也不行了。”

　　掌中青鸟一知半解跟着点头。

　　果然，山间挤出条狭窄小道，小道尽头，红衣白马悠然而来。

　　欢山丹契原本悠闲地驱马前行，忽然瞧见有人被袭击，当即下了马，冲到石墙后边，三下五除二，把不龟手精心布置的机关嘎达一关。

　　不龟手就这么瞧着，倒也没向六羽表示强烈抗议。

　　欢山丹契和来人交谈几句，就领着人往山上走。

　　清凉台遍植青葱翠竹，几处小而朴素的竹屋在半山腰若隐若现。欢山丹契弯腰捡了颗石头，熟门熟路地一丢。很快，一阵钟声自深山老林荡出。

　　钟声是告知此地主人有生人造访。

　　和海若渊说了两句话，欢山丹契视线很快被周盈吸引，她紧紧盯着周盈的脸。觉得这人有点面熟，也许曾经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她是谁？”欢山丹契问。

　　海若渊礼貌客气地告知姓名。

　　“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她和你是什么关系？”注意到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后，欢山丹契毫不遮掩探究的神情，追问他，“是朋友？还是其他更亲密的关系？”

　　海若渊没听见最后一句话前，心里面想的是，他们算朋友？或者说他们何时产生了友谊？然而，听见“更亲密的关系”几个字时，几乎不假思索，矢口否认：“只是朋友。”

　　毕竟已经给主人打了招呼，欢山丹契没觉得领着一个陌生人上山有什么不对。理所当然，她丝毫没觉得自己的问题何处越界。不过，在对方否认后，她立即打断了不着边际的联想。

　　她熟门熟路地把人带上山，在其中一间小屋前停下。然后无视不龟手责难的表情，仅仅冲他点头示意，就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面四处搜寻六羽的影子。

　　转了一圈找不到人，脸上渐渐露出困惑的神色。

　　不龟手对她摇头示意。

　　欢山丹契只好把找人念头暂放一边，转而说：“这个人受伤了，要看病。”

　　不龟手青着脸，挤出两个字：“知道。”

　　周盈已经彻底昏死过去，不龟手指挥着把人平放到床上。打量一圈后，终于问：“怎么受的伤？”

　　“被人偷袭。”海若渊猜测，“伤情不详，或许与玄冥指有些干系。”

　　不龟手掐穴摸脉，薄唇紧抿，脸色渐渐露出一丝鄙夷：“筋脉顺畅，气平心静，和玄冥指沾不了边。”

　　说着，面上渐渐露出惊异之色，似乎为了确定什么，两指在气海处轻轻压了一下。

　　欢山丹契知道有戏，耐不住好奇心：“你看出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出！”不龟手不耐烦地说，“你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

　　被他一声呵斥，欢山丹契巴巴闭了上嘴，轻手轻脚遛了出去。

　　人离开后，海若渊开口：“大夫，有话不妨直说。”

　　不龟手也不卖关子：“人救得，代价你付得起吗？”

　　早在进山前，海若渊就挖了个坑，把身上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埋了起来。因此，他身边仅有一把随身墨刀。

　　不龟手名声在外，海若渊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把刀交出，许下承诺：“这刀全当抵押，日后我必来赎。”

　　墨刀沉甸甸地压手，不龟手不禁放在掌上掂了掂，确定不是什么俗物。

　　也不啰嗦，他马上施针缓住病情，才开始解释。

　　“她修为不低，但气海虚浮，心气难聚，以致陷入昏迷。不过，我看伤她之人未必想杀她。”这只是一个猜测，不龟手没理由替凶手辩解，而是继续说，“这伤一时半刻要不了命，就是有些磨人。”

　　“需要多久？”海若渊问。

　　“最快的方法，谁下的手就找谁治。”凶手早就跑到天南海北去了，找人救命简直是天方夜谭。不龟手仅循例把话说清楚，没指望真用这个法子。他紧接着说，“要我来医，得慢慢琢磨。你把人放我这里，五天后再来接人。”

　　顾曾云若活着，自然可以找她救命，但走到这一步，海若渊只好答应。

　　不龟手不喜外人叨扰，约定好五天后把人带走，海若渊便独自下了山。

　　他那边刚离开，六羽就堂而皇之走了进来。欢山丹契理所当然跟着后边儿。

　　“你又把人赶走了？”欢山丹契张口就问。

　　“找上门的好生意，巴不得好好应承呢！”

　　这门好生意就是欢山丹契给他找来的。不龟手瓮声瓮气地讽刺，随手把墨刀扔给六羽。

　　嘎哒一声，六羽抽出刀，手指迅速擦过滑如玉片的刀脊，问：“他怎么说的？”

　　“他倒痛快，以后有事找他就是。”

　　欢山丹契这才明白，原来这次救人是有代价的。

　　把刀放到边上，六羽靠近床边，以一种审视的姿势静默片刻，才问：“你答应几天？”

　　“五天，这伤麻烦。”

　　六羽对医术本就略知一二，听不龟手这么一说，咬重字眼，问：“麻烦？”

　　不龟手说：“何止麻烦，再晚来半个时辰，气海估计都被吞干净了。”

　　“气海？！”六羽当即俯身，往周盈小腹气海一探。

　　果然，周身上下最为聚气的气海此时完全处于空虚状态，若非尚能感知微薄的脉搏跳动，六羽几乎以为人已经死透了。

　　虽然六羽极快恢复平静，但二人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一瞬间的情绪起伏。不龟手欲发不发，欢山丹契看着毫无知觉的周盈，一知半解地问：“朝华姐姐，你知道是什么人伤她？”

　　六羽没答，只说：“以前认识个人也受过这种伤，我倒有个法子可以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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